突巴耳加音炼星记(第2/3页)

此刻他变了个人。片刻之前还在他胸口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不见了。一阵惬意而宁静的浪潮在他的精神里弥漫开来,让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仿佛重力对他的身体已不再起作用。他忘了——这一回真的忘了——“那个人”还在他背后站着,等待他再一次起步。他情愿就这样站着,一直等到他父亲从死亡中走出来,从深埋着他的那些照片里走出来,想变多大就变多大。对了,父亲如果能从相框里走下来,坐在他的床边,一定很帅气。有一回他看见——就像他小时候偷看过的那样——父亲为了把梦的胚芽种进大腿而往自己身体里扎针。父亲的面孔一点儿一点儿变成脏兮兮的铅灰色,他的身体在房间里也变得像巨人一样庞大。他隐隐约约看见那身体越来越大,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并开始分岔,顶得天花板都开始摇晃了。他看见那身体不断舒展,能经历父亲把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的天花板顶起来的时刻,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做儿子的自豪。之后父亲又变得不像父亲了。他成了一个高个儿的瘦子,瘦得令人心疼,就像是谁大喝一声一下子把他劈成了这个模样。他听见父亲在唱歌,那是从强壮的肺里唱出的,迎着东南西北风的歌,他的歌声让深埋着的树根发抖,让人们不知所措,让城市变成灰烬,又像一只拳头一下子击倒了许多教堂,用响起的钟声满足他野孩子般的狂喜。他高耸的头颅就在那里,力量越来越大,向上飞升,把鸽子吓得到处乱飞,他寻找着高高的漆黑的天空,而天空就像熄灭了的灰烬,混混沌沌,没有一丝光亮,他挥动着巨大的翅膀,那蝙蝠般的翅膀长在他无坚不摧的肩头。啊,父亲是世界的主宰!在这片被摧毁了的大地上,只留下了他,他带着忧郁的神情,改变着万物的模样,重新安排江河湖海,而且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越来越不满意,就像大洪水后的第一个清晨里一个灰心丧气的天神。

可父亲这种变大的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他看见父亲逐渐矮下来,很快就变成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生灵,不断地一分为二,越变越多,变成一群一模一样、跑来跑去的小人儿,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乱窜,活像被火烫得四散逃开的蚂蚁。看见这种魔鬼般的场景,他开心极了,看到父亲变得越来越多,他感到一种真正的愉悦,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他心满意足地追随着这支小人国的军队,看着他们惊恐万状地在角落里挤成一团,用他们尖刻的、不怀好意的小眼睛看着他,互相碰撞,不断增多,直到把整个房间塞满。头一次他看到这景象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可现在的他已经适应了这种每日的奇景。现在,看见到处都是父亲的身影——桌子上、床底下、书本上,或是吓得半死逃进老鼠洞里——他已经没有一点儿惊诧。恰恰相反,如果没了这个每天上演的节目,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了。每当他把十个或是十五个这样的小家伙抓在手心,举到眼前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大男孩的心满意足。最好是总能看见他们这副模样。看到这些小人国的居民为了不滑落到地上,竭力保持平衡,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他十分享受。他们长得一样,一模一样,都面色苍白,灰头土脸,都有他父亲那种神经质的抽搐,就是后来出现在父亲照片上左脸颊上的那种。大腿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深深的孔,身上一股酒精或夜间毒品的气味。每当他收紧手指,攥成拳头,去压他们,或把他们捏死在手心,他们就索索发抖,看到他们这样,他心花怒放!每当看到他们在家具间飞快地东跑西窜,淹死在鱼缸里,被饿红了眼的鱼吃掉,他就觉得太有意思了。他的父亲,越变越多,仿佛一群令人作呕的老鼠。

此时他已经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彻。“那个人”的归来,意味着所有那些病态的感觉都回来了:那种令人痛苦的经历,即便是在病好了以后,也还会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推向让人难以忍受的高烧。他使劲儿回想第一次是什么时候看见“那个人”的,可眩晕又上来了,侵袭着他的胃,一阵一阵,倒海翻江。他像一只痛苦的野兽,绝望地想抓住哪怕一个念头,就像想在这场脑海的惊涛骇浪中抓住一根桅杆,但它们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在乱七八糟的往事旋涡里。世界从他的身下突然闪开了,脖子上的绳索也勒紧了——又一次,像头一天晚上那样。不。这一回不能再出错了。我的耳朵在等待颈椎断裂的那一刻。今天我真的想听见那一声脆响。就这样,这样……对不起,您不就是楼梯间那位女郎吗?时间与空间。不,不能这样说。要说空间与时间……这样就对了,四脚朝天!这样棒极了!现在谁也别说我是个胆小鬼,说我没有勇气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或是吊在房梁上,把自己的脊柱彻底弄断。“我们都是吸大麻的人,都是变态的人!”“是谁在我背后说‘这样的话’?”今天那女人不会来了。不会来了。让她和她的楼梯都见鬼去吧。明天他们会发现,我像个水果一样吊在房顶,嗓子被绳索勒得再也不能出声。到那时,我就真的可以说:时间与空间……不对:应该是空间与时间!多美呀,就这样四脚朝天!我应该是已经死了,我这样吊在绳索里,在空中晃来晃去,已经有一会儿了。我已经冰冰凉了。见鬼,我差不多已经开始腐烂。现在不会有人过来用他们那梦游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喊:“我们都是吸大麻的人……”他听见外面有些痛苦的声音在呼叫他的名字,听上去甚至有点儿慈爱,还有结实的肩膀用力撞击的声音,房子的墙壁都开始摇摇晃晃。老一套了!一定是有人听见了什么动静,然后邻居们都聚拢到家里来了。这一回一定也像以前一样,在那些肩膀坚定而有力的撞击下,门一定会被撞开,那些人想的无非就是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我是个胆小鬼,是个笨蛋!这一切都是我的软弱造成的,都是因为我害怕这个冰冷的绳圈,它在我额角停留了片刻,好像要打破我的太阳穴似的。倘若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的头卡在一面血染的镜子里,或许更符合我的尊严。又或者,为了满足死神的嗅觉,用火药把自己崩开花更好。”

自那次起,他开始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在他的想象中,“那个人”无处不在。藏在角落里,躲在门背后,监视着他的每个表情和一举一动。他甚至能看见“那个人”滑溜溜的身形和匆匆忙忙逃走时的样子。在饭厅里,他看见“那个人”把一小瓶鸦片撒在饭菜上,然后逃之夭夭。他无处不在,仿佛分身有术,家里、城里、全世界,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就像他父亲一样。夜晚,他听见“那个人”喘着粗气,想用力推倒墙壁,进入他的房间,把他掐死,把滚烫的针扎进他的眼皮,用烧得通红的铁烫他的脚心。不,今天晚上我不能睡觉。“那个人”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房门打破,进来把我的被单缝起来。我已经感觉得到“那个人”用柑橘树的刺扎进我的指甲缝里,扎进我皮肤中。我得保护自己。我得把门钉死,用两块厚木板钉成十字形,让他进不来。我还要在里面上把锁。这里再加一把。再加一把。今天我就加上一打锁。一千把锁!我要在床四周筑上壁垒,再挖上一条货真价实的战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