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3/6页)

他轻装简从,一天路程就到了图尔巴科。第二天出发时天气很好,但还没有到中午,风云突变,他们不得不在一株大树下躲避沼泽地的凄风苦雨,露天过了一夜。将军诉说肝脾疼痛,何塞·帕拉西奥斯按照那本法国医书上的配方给他喝了一剂汤药,但是疼痛加剧,体温升高。次日早晨,他委顿不堪,失去了知觉,只得把他抬到索莱达,镇上一个老朋友堂佩德罗·胡安·比斯瓦尔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将军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十月份的淫雨天气令他的各种病痛都变本加厉。

索莱达小镇像它名字那么荒僻:距离圣尼古拉斯峡谷两里左右,全镇只有四条街,街旁多半是穷人凄凉的房屋。几年后,它却成为全国最繁荣热闹的城市。比斯瓦尔的房子是将军所能找到的最舒适、最适合他身体状况的住所,有六个阳光充足的安达卢西亚式的阳台和一个安静的院子,可以坐在那株百年木棉树下沉思冥想。从卧室窗户里可以望到空荡荡的小广场,破败的教堂和棕榈叶屋顶、墙壁刷成牵牛花色的房子。

宁静的户内生活对他并没有帮助。第一晚他昏厥了一次,但不承认这是虚弱的迹象。根据法国医书,他诊断自己的毛病是感冒加剧了黑胆汁病,风寒引起关节炎复发。他一贯反对同时服用治几种疾病的药品,说是有利于某些病的药品却对另一些病有害,合并症状的诊断加深了他这种怪癖的想法。可是他承认,再好的药不吃也治不好病;他老是抱怨没有好大夫,另一方面又不让别人推荐的许多大夫来给自己看病。

威尔逊上校那时给他父亲的信中说将军随时都可能死去,他对医生的排斥并非出乎蔑视而是由于头脑清醒。威尔逊说,事实上疾病是将军害怕的唯一敌人,他为了不偏离生活中的最高目标而不愿正视疾病。“关心疾病就像是在船上干活,需要拿出全部精神。”将军曾对他说过。四年前在利马时,奥利里劝将军一面制订玻利维亚宪法,一面接受彻底的医疗,将军的回答斩钉截铁:

“同时进行两场赛跑是不会赢的。”

他似乎深信,不停地运动和依靠自身的力量是对付疾病的法术。费尔南达·巴里加惯常像喂小孩似的,在他胸前围块布,用汤匙喂他吃东西,他不声不响地张嘴咀嚼,吃完后又张开嘴。然而这些日子,他夺过盘子和汤匙,不用围嘴自己吃东西,让大家知道他不需要别人帮助。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他试图做那些一向由仆人、勤务兵和副官代劳的家务事时,不禁感到心酸,有一次见他把大瓶墨水往小瓶里灌,洒了一桌子,觉得难受极了。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因为以前即使痛得很凶,他的手从不颤抖,照样每天刮胡子,每星期修指甲。

他在利马的鼎盛时期,曾同一个少女快活了一夜,那姑娘黑黝黝的皮肤上长满一层平伏的汗毛。早晨他刮胡子时,瞅着她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睡得很香,几乎抵挡不住要同她正式结婚、永远占有她的诱惑。他从脚到头把她全身涂满了肥皂沫,带着情爱的快感用刮胡刀剃去她全身的汗毛,时而用右手,时而用左手,一直剃到浓浓的眉毛,赤条条像初生婴儿一般光鲜。她以战栗的灵魂激动地问他是不是真心爱她,得到的回答是他毕生薄情地灌输在许多女人心中的那句老话:

“胜过世界上任何别的人。”

在索莱达小镇,他刮胡子时自己做了同样的牺牲。仿佛出于孩子气的冲动,他先割下一束所剩无几的平直的白头发。然后有意识地割下另一束,接着像割草似的乱剃一通,嘶哑的嗓子还在朗诵《阿劳加纳》一诗中他喜爱的章节。何塞·帕拉西奥斯走进卧室,想看看他在同谁讲话,只见他在涂满肥皂沫的脑袋上剃头发。结果剃成一个秃头。

这个驱邪的措施并没有解除他的苦难。他白天戴一顶丝软帽,晚上戴一顶红色的尖顶帽,还挡不住令人沮丧的阵阵寒风。他夜里仍旧起来在月光如水的大屋子里走动,只是不再光着身子,而是裹着一条毯子,因为夜里即使比较热他也会冻得发抖。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条毛毯也不够了,丝软帽外面还得套上那顶红色的尖帽子。

军人们的阴谋和政客们的钻营大大地激怒了他,有一天下午他猛拍桌子,说是再也不接见他们了。“对他们说,我害的是痨病,叫他们以后别来。”他嚷道。这一决定十分严格,甚至禁止在他住处穿军服、行军礼。然而没有这一套他又活不下去,他自己下的命令也没有执行,问候谒见和毫无结果的秘密集会像以前一样持续不断。那时他觉得病情严重,终于同意让医生来看看,条件是不让医生检查,不准问他有关病情的问题,也休想让他吃药。

“光来聊聊天。”他说。

中选的医生再符合他的愿望也没有了。此人名叫埃库勒斯·加斯特尔邦多,是个乐呵呵的老头,身躯肥大,性情温和,脑袋秃得发亮,耐心极好,见到他,病人都会觉得轻松一点。他的难以置信的主张和大胆的治疗方法在沿海一带是出了名的。他让害胆病的人吃巧克力酱拌融化的奶酪,劝别人在饭后困倦的时候做爱,说是可以延年益寿;他不停地抽着用破纸卷的劣等烟,让病人也抽,说是能治百病。病人说他从没有治好过病,但他的能说会道让人高兴。他听了哈哈大笑。

“别的大夫手里的病人死得不比我的少,”他说,“可是我的病人死得高兴。”

他是搭巴托洛梅·莫里纳雷斯先生的四轮马车来的。莫里纳雷斯一天要来回几次,带着形形色色的自发的来访者,最后将军不准他们不请自来。他穿一身没有熨过的白麻布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装着零食,在雨中迈着大步,手里撑的一把雨伞有好几处脱线,说是挡雨还不如说是招雨。寒暄之后,他首先为那支抽了一半的雪茄的臭气道歉。将军一向讨厌烟草的烟雾,不过在医生来前就同意他抽。

“我已经习惯了!”他说,“曼努埃拉抽的烟比你的还臭,躺在床上也抽,当然她喷的烟比你近。”

加斯特尔邦多立即抓住机会问他迫切想知道的事。

“那当然啦,”他说,“她怎么样?”

“谁怎么样?”

“堂娜曼努埃拉。”

将军冷冷地说:

“很好。”

他明显地换了话题,医生哈哈一笑,掩饰他不礼貌的提问。将军当然知道自己的风流韵事没有一件能逃过侍从们的议论。他从不炫耀猎艳的成绩,但是成绩辉煌,引人注目,因此他的卧室秘密几乎无人不知。从利马到加拉加斯一封平信路上要走三个月,有关他艳事的流言蜚语却一日千里。闲话像另一个影子似的紧随着他,他的情妇们永远打上了苦难的印记,不过他仍守口如瓶,保守爱情的秘密。谁都不能从他嘴里打听到同他相好的女人的事,只有和他同谋的何塞·帕拉西奥斯例外。他甚至不愿满足加斯特尔邦多大夫不含恶意的好奇心,即使他和曼努埃拉·萨恩斯的亲密关系已众所周知,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他也避而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