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象力停驻的地方

南太平洋的对跖群岛(即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使我们想起孩提时代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疑问。只不过几天前,我还期盼,这一座荡漾在大海中虚无缥缈的堡垒会成为我们返乡航程中的一个定点,但是,现在我发觉,就像我们的想象力停驻的每一个地方,它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阴影——向前迈进的人永远捕捉不到的东西。

——达尔文

《小猎犬号航海记》(Voyage of the Beagle)

那位做生意的朋友批评我:你读了太多西方人写的、对印度充满偏见的书。这么说对我并不公平。他认为正确、值得一读的书,我读过不知多少本。况且印度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成为我童年生活的背景。我外祖父来自印度,但他从不曾向我们描述这个国家的山川文物,因此对我们来说,印度并不是真实的——它只不过是一个存在于特立尼达这个小岛外面的茫茫太虚中的国家。离开印度后,我们家族的旅程就算终结了。印度是虚悬在时间中的国家。它跟我后来发现的那个国家——许多经过格兰茨出版社和艾伦与安文公司出版的立论“正确”的书籍,以及《特立尼达卫报》刊载的发自印度的电讯——实在联系不起来。在我心目中,印度依旧是一个特殊、与世隔绝的地方,它哺育过我外祖父和其他出生在印度以契约劳工身份来到特立尼达的乡亲,但即使是这段历史,后来也湮没在茫茫太虚中(就像印度这个国家),因为在这些人身上,我们看不到卖身契约遗留下的痕迹,甚至看不出他们当过劳工,做过苦力。

如今,回想起特立尼达岛上的童年生活,我记得一位老太太。她是我母亲娘家的朋友,皮肤白皙,满头华发,平日喜欢穿金戴银,显得十分阔气。她只会讲印地语。她那优雅的举止言谈,配合她丈夫的翩翩风采(他唇上留着浓密、花白的八字胡,身上总是穿着一套纤尘不染的印度服装,却十分沉默寡言,跟他妻子的聒噪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开始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我心目中,这对夫妇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外国人,虽然他们跟我们家非常亲近,平日往来十分密切(他们经营的那间小铺子,就在我外祖母的商店附近)。他们来自印度。这样的出身和背景赋予他们一种神秘而迷人的魅力,但这份魅力到后来竟也变成一种障碍。他们漠视特立尼达,不,应该说,他们自绝于特立尼达。这对老夫妻根本不想学英文,而英文正是孩子们日常使用的语言。老太太嘴里有两三颗金牙,因此,人人都管她叫“金牙婆婆”。这个混合了美式英语和印地语的称呼显示,她所属的那个世界如今已经渐渐消退、隐没了。金牙婆婆一辈子没生养过儿女,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她常来我们家走动,在孩子们面前扮演祖母的角色。这份苦心并没得到回报,大伙儿还是不怎么喜欢她。此外,她老人家还有一个缺点:贪吃,就像一个小孩,常常不请自来,到我们家吃饭。你若想整她老人家,很简单,只要拿一块巧克力通便剂请她吃。有一天,她在我们家发现一大玻璃杯看起来像椰奶的东西,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往嘴里直灌,一口气喝个精光,结果却生病了,躺到病榻上。她老人家终于忏悔了——但她那种悔悟听起来却像是责备。原来,她喝了一大杯白色颜料。令人诧异的是,她老人家竟然硬着头皮把它喝光,眉头也不皱一下。在饮食方面,金牙婆婆倒是充满实验精神,喜欢尝新,一点都不像印度人。这个耻辱一辈子跟随着她,直到她去世那天。就这样,一个“印度”在我们眼前垮掉了。长大后,我们搬进城里,金牙婆婆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便渐渐缩小了,贬低了,变成一个古怪的乡下老太婆,不值得我们交往。那时她的世界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死气沉沉,然而事实上,时间并没把我们跟她老人家分开。

我还记得一个叫“巴布”的人。他也留八字胡,十分严肃沉默,平日不苟言笑,一如金牙婆婆的丈夫。在我外祖母的家庭中,巴布占有一个奇怪的职位。他也是在印度出生,但他为什么会待在我们家,独个儿居住在厨房后面的一个房间里,到现在我还不明白。我们小时候居住的那个世界实在很窄小闭塞。关于巴布,我只知道他出身武士阶级(即刹帝利),如今,这个雄赳赳的大男人,每天黄昏却孤零零蹲在阴暗的房间里,给自己弄一顿简单的晚餐——揉面,切菜,做一些在我看来只有女人才该干的活儿。难道,这位印度武士也当过劳工?在我们小时候,这是难以想象的,但后来却被证实了,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乎这种事情了。我们已经搬家,外祖母要找人帮我们挖一口井。巴布从他仍居住的那个房后的小房间来了。井越挖越深。巴布乘吊床进入井中,把挖掘出来的泥土堆放在吊床上,让人们拉上去。有一天,吊床没有运载泥土上来。巴布挖到了石头。最后一次,他乘吊床回到地面上,随即收拾行囊,返回他那个太虚幻境中。往后,我再也没看见过他。偶尔看到板球场边缘那个深洞,我才会想起这位印度武士。井口已经铺上木板,但每次看到精力过人的守场员奋勇追逐边线球时,我就会感到心惊肉跳,生怕他们一脚踩进坑洞中。

严格说,在特立尼达,“印度”并不是显现在我们周遭那些人物身上,而是存在于我们家中的一些器物上:一两张破旧不堪、脏兮兮、不再能够睡人的绳床,这些年来一直不曾修补过,只因为在特立尼达实在找不到拥有这种技能的工匠,但我们还是把绳床保存下来,让它占据家中一点空间;几张用稻草或麦秆编织成的草席;各式各样的黄铜器皿;好几台木制的传统手工印染机,早已报废,因为现代工厂生产的印花棉布花样又多,价格又便宜,况且,印染技术也早已经失传了,在特立尼达再也找不到一位印染师傅;大本大本的书籍,纸张粗糙易碎,油墨浓浓腻腻;大大小小的皮鼓和一架残破的簧风琴,一幅幅五颜六色的图片,画中的印度神或坐在粉红莲花座上,或光芒四射地背对着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琳琅满目的祈祷用具——铜铃、铜锣、模样很像罗马油灯的樟脑炉、用来舀取和分配“神酒”的长柄汤匙(印度农民的神酒,平日喝的是红糖和水,加上几片菩提树叶,节日里喝的则是加糖的牛奶)、各式各样的神像、一颗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用檀香木削成的棒子。

我们家族的旅程已经终结了。如今,在我个人的这趟印度之旅中,我会发觉,我们家族的迁徙和转变——从印度北方邦东部,漂洋过海来到特立尼达,到底有多彻底,究竟能不能再回头。当初,我外祖父从老家的村庄出发,走好几个钟头的路,来到最近的铁路支线车站,搭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港口,然后搭船在海上度过三个月,最后才抵达特立尼达。而今,“印度”只存在于我们家的一些器物中。但我们的印度小区,表面上看起来自给自足,却也存在着一些缺陷。很快,我们就不再使用传统的扫帚。木匠、泥瓦匠和补鞋匠的技艺,本地人可以提供,但我们到哪里去找织工、印染师傅、制作黄铜器皿和印度绳床的工匠呢?因此,我外祖母屋里的许多东西是无法替换的。这些东西备受珍惜,因为它们来自印度,但外祖母继续使用它们,直到这些东西彻底残破、腐朽了,而她老人家并不会因此感到懊恼悔恨。后来我才领悟到,这就是印度人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习俗必须保持,因为它是古老的东西,这就是薪火相传。至于究竟有没有一个古老的过往文明支撑这种传承,却不是那么重要。古老的东西,无论它是一尊笈多王朝①神像还是一张绳床,不管它有多神圣崇高,都必须被人使用,直到它残破腐朽、不堪使用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