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象力停驻的地方(第3/7页)

在我看来,这样的好运道难免有些许欺诈色彩。我的家族栽培过无数梵学大师——印度教的智者和贤人,但我从小就不信宗教。我对宗教仪式毫无兴趣。这些活动往往拖得太长,没完没了,而食物到最后才端上来。我听不懂印度教祭典使用的语言(家中的长辈似乎以为,凭着本能和直觉,小孩子应该听得懂这种语言),从没有人向我解释仪式和祷词的含义。在我眼中,每一场仪式都是一样的。神像对我毫无吸引力,我不想花心思探索它们的来历和意义。我不信宗教,厌恶仪式,没有能力从事玄学上的思考——这似乎违背了遗传规律,因为我父亲天生喜欢思索宗教(尤其是印度教)的问题。因此,生长在正统印度教家庭的我,对印度教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我毕竟受过印度教熏陶。那么,印度教对我的影响究竟是什么呢?或许,印度教提供给我一套修身养性、待人处世的哲学吧。我不清楚。我叔叔常对我说,我的弃绝其实是可以被接受的、另一种形式的印度教精神。剖析自己的内心,我只找到印度教对我的三种影响:人类的差异性(这点我在上文已经解释过)、模糊的种姓阶级意识,以及对一切不洁事物的排斥。

直到今天,每次看到有人用自己的盘子装食物喂养猫狗,我就会感到不寒而栗。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洁的行为,就像小时候在学校,看见同学们分享一支棒冰,你吮一口我舔一下,或者就像在别人家里,看到妇女们手里拿着一根长柄勺,一面搅动锅子,一面舀取食物往自己的嘴里送。这样的情景总是让我感到恶心。这不仅仅是族群的差异性,它还牵涉到印度教的一大禁忌:不洁。说也奇怪,在形形色色的食物禁忌中,只有甜食被豁免。我们在街边摊购买木薯糕,吃得津津有味,但黑人工人逛街或看球赛时最爱吃的黑布丁和各种腌制食物,我们打死都不敢尝一口。你也许会以为,我们家里吃的食物,千百年来从不曾变换过,吃来吃去总是那几样东西。实则不然。族群之间的食物交流究竟是如何进行的,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们家族不断采纳其他族群的烹调方式,诸如葡萄牙人的西红柿和洋葱炖锅(里面几乎可以加入任何食材),以及黑人用山药、大蕉、面包果和香蕉制作的各种食品和点心。其他族群的菜式一旦被吸收,就变成我们家庭食物的一部分,但外面餐馆和路边摊卖的东西,我们还是不敢品尝,我的偏见是那么的深,以致十八岁生日前几天离开特立尼达时,我只在餐馆吃过三次饭。从特立尼达出发,转眼就抵达纽约市,但这段旅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梦魇。我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又饿又怕的一天。搭船前往英国的南安普敦港,一路上我只吃甜点和糖果。我给服务生小费时,他忍不住对我说:“别的客人拼命大吃大喝,就像猪一样,先生您只吃冰淇淋,真难得啊。”

食物是一回事,种姓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年纪稍长后,我很快就发现,种姓阶级制度在特立尼达其实只是我们关起门来玩的一种私人家族游戏,但有时候它却能够影响我们对外人的态度和看法。有一位远亲结婚了。听人家说,她丈夫出身“查玛尔”阶级——所谓“查玛尔”就是皮革工人。这个男人很有钱,交游广阔,很有见识,在他那一行中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毕竟是个“查玛尔”。也许,这只是个谣言(印度人的婚礼总会出现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和毁谤),但往后每次见到这对夫妻,我就会想起这个谣言,而这种对种姓差异的敏感性是不由自主产生的。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我用种姓阶级的眼光看待一个人。这场婚礼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举行的。在印度,一般人也会被他们所属的种姓阶级染上特定的色彩,尤其是事先公布种姓身份,不管这样做是出于善意或恶意。然而,同样是种姓阶级制度,在印度和特立尼达,它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在特立尼达,种姓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偶尔提到种姓,也只不过用它来彰显一个人的潜在特质——它传达出的讯息,跟一位手相家或字迹鉴定专家的见解,实在没什么两样。在印度,种姓却意味着一种强制而且残酷的劳力分工:可以把一个打扫厕所的人贬到社会最底层,让他受尽屈辱,而这是我在特立尼达时从没想到过的。在印度,种姓可不是好玩的东西。待在印度那段日子,我从来不想知道我遇到的那些人出身什么种姓阶级。

我没有信仰,我不喜欢参加宗教仪式。在这种活动中,我总是看到荒谬的一面。我拒绝跟堂兄弟们参加“贾内瓦”——新生儿生命线仪式。典礼结束时,接受仪式的小伙子顶着一颗大光头,拿起一根簇新的丝线,捡起行囊和手杖,向族人们宣布,他准备前往圣城巴纳拉斯②求学。(两千年前,住在印度乡村的小伙子就是这么做的。)他母亲哭哭啼啼,哀求他别走,但他坚持要去圣城求学。就在这当口,家族中一位长辈被召唤前来,劝导这个小伙子。小伙子心一软,终于放下手里的行囊和手杖。这出戏看起来还挺精彩的。但我没忘记,此刻我们身在特立尼达岛上,距离南美洲海岸只有十英里,而我也知道,如果我的一位学业成绩并不怎么好的堂兄弟,打扮成印度教托钵僧的模样,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西班牙港街道上,假装前往印度圣城巴纳拉斯求学,那肯定会引起路人围观,指指点点,我才不想这浑水。如今回想起来,我却觉得,在特立尼达岛上一间庭院中演出的这出古老印度戏剧,乍看之下荒诞不经,实际上倒是很感人很有意义的。

我拒绝参加这类活动,不过话说回来,童年时代有关印度教的记忆,却也并不全然是负面的。有一天,学校上自然科学课,老师要我们用虹吸管做实验。这项实验的目的,我现在忘了,只记得老师拿出一个烧杯和一根管子,要全班同学依序传递,接到烧杯和管子的同学,必须凑上嘴巴吮一吮管子,然后观察烧杯里的化学反应。传到我手里时,我没吮那根管子,就把它传到下一位同学手中。我以为没人发觉,但却听到后排一位同学压低嗓门悄声说:“这家伙是真正的婆罗门。”这位同学也是印度人,家住西班牙港,是班上最难缠的男孩,大伙儿都怕他,但他说这话时语气却相当友善,甚至还带着几分赞许。这让我感到有点惊讶。我原以为出身西班牙港的男孩对印度教的传统一无所知,没想到他却一眼看出我的身份和阶级。同样让我感到诧异的是,他竟然在公开场合把我们的另一半生活(隐秘的那一半)揭露出来。听到他那句话,我却也觉得很开心。从此,我对这个印度男孩有了好感,对他格外亲切,但同时也感受到一种共同的悲哀、共同的失落:我的失落(他并未察觉到)是我自己的个性造成的,可说是咎由自取;而他的失落,从他的行为看来,却是历史和环境造成的。这种感觉,日后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又会强烈地涌上我的心头——那时我客居伦敦,整个人都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