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2/9页)

我说“层级”,因为我们会渐渐发现,在印度,人类的堕落是经过缜密的测量和界定的,就像绘制地图一样,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印度的普罗大众(那一拨拨身穿白衣,有如潮水般汹涌在街头的人群)是不可能被分类或被评定等级的。这种情形就像印度的土地:尽管从火车上眺望,印度那广袤无垠的乡野是由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杂乱无章的田地所组成(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百姓随意处置他们的田地),事实上,这些土地全都已经被彻底勘察测量并绘成图籍,保藏在政府属下的各个收税区。在那儿,一捆一捆包扎在红布或黄布中的地契资料,堆积如山,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这得归功于英国人。他们不辞辛劳,从事这项艰巨的工作,为的是满足印度人的一个根深蒂固的心理需求:界定和区分。界定自己,你就能够把你的自我从周遭人群中抽离出来,你就能够确定自己在社会的位置,你就能够摆脱印度那无所不在的随时会吞噬你的乱象——莫忘了,印度是一个无底洞,而“欢乐姑娘”的用人就坐在深渊边缘等着你。戴某种特定样式的帽子或头巾,留某一种型款的胡子,穿西装或穿政客们最喜欢穿的手织棉布服装,身上佩戴克什米尔印度教徒或马德拉斯婆罗门的阶级标志——这些东西全都是一个人的表征,证明你属于某一个社群,证明你是一个有价值,有正当职业,对社会有贡献的男人,就像保藏在收税区里的地契,证明你拥有某一块土地。

这种需求是普世的、全人类共通的,但印度人的做法却是独一无二的。“做你分内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贱;不做别人分内的事,即使别人的工作很高尚。为你的职守而死是生;为别人的职守而生是死。”这是《薄伽梵歌》的一段经文。早在荷马的《尤利西斯》之前一千五百年,印度的史诗已经在倡导阶级观念了,而它的影响力一直维持到今天。在旅馆负责整理床铺的服务生,若被客人要求打扫地板,他肯定会觉得受到侮辱。在政府机关办公的文员,决不会帮你倒一杯开水,就算你昏倒在他面前,他也无动于衷。你如果要求一个建筑系学生画图,他肯定会把它当作奇耻大辱,因为在他看来,身为建筑师却从事绘图员的工作,不啻是自甘作践。就是这个缘故,蓝纳士(根据他办公桌上竖立的一块三角形木牌,他的正式职称是“速记员”)才会拒绝上司的要求,把他用速记法写下来的一封信函,用打字机打出来。

蓝纳士是在政府机关中服务的文员,月薪一百一十卢比,觉得非常满足,直到月薪六百卢比的公务员马贺楚被调到他的部门,担任他的上司,情况才改变。马贺楚出身东非共和国一个印裔家庭,在英国大学受教育,后来被派到欧洲工作,最近才回到印度。蓝纳士和他那伙月薪一百一十卢比的同事,私底下很瞧不起从欧洲回来的印度人,但对马贺楚这位长官,他们却颇为敬畏,因为他们听说这人很厉害。据说,马贺楚熟读《公务员行为守则》的每一个篇章和每一项条文,他了解自己的职责,也知道自己享有哪些特权。

新官上任没多久,马贺楚就把蓝纳士召唤进办公室,以很快的速度向他口授一封信。这难不倒蓝纳士。他把上司讲的每一句话记录下来,得意洋洋,回到他那张标示着“速记员”的办公桌。那天,长官没再召唤他,但隔天早晨他一进办公室,马贺楚就把他叫进去。蓝纳士进得门来,看见上司铁青着一张脸孔,气咻咻的,两撇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小胡子直往上翘,两只眼睛只管瞪着他。马贺楚刚洗过澡,刮过胡子。蓝纳士望望长官身上穿着的那套欧洲剪裁定制的灰色西装,再看看他脖子上系着的那条英国大学领带,然后低下头来,瞧瞧自己那身松松垮垮的白色长裤和领子敞开、下摆拖得长长的蓝色衬衫,心里不免感到有点自惭形秽,然而,他表面上却依旧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在蓝纳士看来,长官向下属发脾气,不管什么原因,都是挺自然的事——他自己也常常无缘无故责骂每天两次前来孟买市玛哈姆区帮他打扫公寓厕所的清洁工。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中,发发脾气骂骂下人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它只是在显示两人之间身份的差别和阶级的不同。

“你昨天记下的那封信,到底怎么了?”马贺楚劈头就问,“昨天,你为什么不把这封信打好,拿进来让我签名呢?”

“还没让您签名吗?真对不起,我马上就去查查看。”蓝纳士出去一会儿,然后回来向上司报告:“长官,我已经催过打字员奚雷拉尔,但他这几天实在很忙,手头上有一大堆信件要打。”

“奚雷拉尔?打字员?难道你不会打字吗?”

“哦,不,长官,我是速记员。”

“你以为速记员是干什么的?从今天起,我向你口授的信函,你都得自己动手打出来,明白吗?”

蓝纳士的脸色嗖地一白。

“听到没有?”

“长官,那不是我的工作。”

“不是你的工作?好!现在我就向你口授一封信。午餐之前你把它送回来,让我签名。”

马贺楚开始口述。蓝纳士颤抖着手,握住钢笔,歪歪斜斜记下长官口授的内容。口述完毕,蓝纳士朝向马贺楚一鞠躬,转身走出上司的办公室。下午,马贺楚按了按桌上的蜂音器,召唤蓝纳士进来。

“你今天早晨记下的那封信,在哪里啊?”

“还在奚雷拉尔那儿,长官。”

“昨天那封信,现在也还在奚雷拉尔那儿。我不是吩咐过你,从今天起,我向你口授的每一封信,你都得自己动手打出来吗?”

蓝纳士不吭声。

“那封信在哪里?”

“报告长官,那不是我的工作。”

马贺楚举起拳头,猛一敲桌子。“今天早晨,我们不是讲清楚了吗?”

蓝纳士也以为事情早已经讲清楚了。“长官,我是速记员,不是打字员。”

“蓝纳士,听着,我要向上面举报你抗命。”

“那是您的权利,长官。”

“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不肯帮我打字,对不对?让我听你亲口说一次。你说:‘长官,我不愿意帮您打字。’”

“我是速记员,长官。”

马贺楚把蓝纳士打发出办公室,然后自己去见部门主管。长官让他在接待室等候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叫进去。这位老先生今天已经够累的了,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接见马贺楚。他知道,像马贺楚这种刚从欧洲回来的留学生,个性都有点毛躁,求好心切嘛。可是,在他这个部门,以前从没有人要求速记员打字呀。当然,从宽解释,速记员的职务或许也包括打字。但这样来定义打字员未免太宽泛了点儿。何况,这儿是印度。在这个国家,无论做什么事情,你都得考虑考虑对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