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自殖民地的人(第2/6页)

且让我们再听听那位观察家怎么说:

散布在这块土地上的,并不是一座座景致优美的小村庄,而是一堆堆粪便。进入印度的村庄,可不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经历。通常,我们得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周遭的一堆堆垃圾和一阵阵臭气,实在太碍眼、太刺鼻了。

我们能够,而且必须,向西方学习的一门科学就是公共卫生。

由于我们的不良生活习惯,我们污染了神圣的河川,把圣洁的河岸转变成苍蝇的滋生地……一把小小的铲子,就足以铲除印度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一大困扰。随地弃置排泄物、在大庭广众间擤鼻涕、把痰吐在街头——这些行为都是一种罪过,不但亵渎神圣,而且糟蹋人性。这种人从来不为别人着想,实在太过自私。不把自己的排泄物遮藏起来的人,即使住在深山里,也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位观察家看到的是一般印度人视若无睹的现象。他的眼光和理想是西方的、外国的。印度人自吹自擂的每日一浴,却被他讥为“这是哪门子的沐浴”。他可没耐心慢慢去探索隐藏在仪式行为背后的意图,并在意图中寻找真相。他一心只想搞好印度的公共卫生。在伦敦,他读过有关素食主义和洗衣技术的书。旅居南非时,他学过簿记。如今回到祖国,他开始阅读探讨公共卫生的著作。

在他那部探讨乡村卫生的著作中,蒲尔博士指出,排泄物应该掩埋在距离地面不超过九到十二英寸的泥土中。根据他的观察,地表的土壤充满各种微生物,而阳光和空气又能轻易穿透它,因此,只需一个星期,排泄物就能够被转化为柔润、肥美、香喷喷的土壤。任何一位村民都可以测试蒲尔博士的理论。

这段话所呈现出来的,是这位观察家独特的眼光和特有的语调。他对公共卫生的关心(在印度传统中,这可是厕所清洁工人的职业),并未受到一般印度人的肯定和认同。不信,你就到新德里国际机场,瞧瞧那儿的厕所吧。印度旅客随地大便——在地板上,在男厕的小便池中(在小便池中如何大便?恐怕得施展印度人最擅长的瑜珈术)。由于担心受病毒感染,大便时,印度人都不敢坐在马桶上。他们采取半蹲的姿势,以至于厕所的每一个隔间,地板上都沾满他们拉撒出来的屎尿。没有人在乎。

在欧洲和其他地方搭乘卧铺旅行时,一般人都会选择上铺。睡在上铺,一来可以享有比较多的隐私,二来不必遭受别人的臭脚和不断打开的车厢门的干扰。在印度搭火车旅行,睡在上铺还有一个好处:灰尘比较少。可是说也奇怪,印度人偏偏喜欢睡在下铺。这倒不是因为把寝具摊开来,摆在下铺比较方便(脚夫和服务生会帮你这个忙),而是因为爬到上铺睡觉,多少需要耗费一点体力,而在印度传统中,任何需要体力的活动都被认为是低贱、堕落的,能免则免。

这回,我搭乘特快车到德里,车票是印度铁路局一位高级官员帮我订购的,因此,顺理成章地,我分到了下铺。我的室友年纪约莫四十,西装笔挺,模样看起来像是一位高级职员或大学教师。分到上铺,他显得有点不开心。他先向服务生抱怨一番。火车开动后,他开始喃喃自语,怨这怨那。我看不过去,便主动提议跟他交换睡铺。他登时眉开眼笑。可是说也奇怪,他依旧站在睡铺旁,一动不动。原来,他的寝具是服务生帮他摊在上铺的,如今他必须等待火车抵达下一站,找另一个服务生,帮他把被褥搬下来。这一等就是两个钟头。我困了,想早些安顿下来。于是我自告奋勇,充当服务生。他只管笑眯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我忍不住发脾气。他登时收敛起脸容,刹那间变得面无表情——印度人以这种方式告诉你:沟通的渠道中断了,他不想再跟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打交道。体力劳动是低贱、堕落的。只有外国人敢提出不同的看法:

脑力和体力分离的结果,使印度人成为世界上寿命最短、最缺乏随机应变能力、最受剥削的民族。

这位观察家,这位失败的改革者当然就是甘地:圣雄、伟大的灵魂、印度国父、老百姓心目中的神。他的名字被赐予全印度的街道、公园和广场;他的雕像和纪念碑矗立在全国各个角落和首都德里的河阶浴场——游客必须打赤脚,踩着滚烫的沙砾步上台阶;他的画像被供奉在每一间槟榔店,悬挂在无数办公室中——戴着眼镜,赤裸着胸膛,浑身散发出慈悲和智慧的光芒;他的形象无所不在,甚至被简化成卡通人物,用霓虹灯描绘出轮廓,装饰每一个举行婚礼的新房。尽管如此,他却是现代印度政治领袖中最不像印度人的一个。他观察印度的方式,和一般印度人截然不同:他的观点和看法是直接而坦诚的,而这种态度在当时(今天仍然如此)是革命性的。他看到的与外国游客看到的完全相同。他不刻意漠视、回避明显的现象。他看到乞丐和恬不知耻的所谓贤人智者;他看到印度教圣城巴纳拉斯的脏乱;他看到印度医生、律师和新闻记者令人咂舌的卫生习惯——他看到印度人的麻木不仁和拒绝面对现实的习性。印度人的习气、印度社会的种种问题,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剖析这个有如一潭死水般停滞的、腐朽的社会,探索它的病根。呈现在他三十多年前著述中的印度,至今依然存在——这足以证明,身为改革者,他是失败的。

甘地能够以如此清晰透彻的眼光观察印度,是因为他在殖民地住过。回到印度定居时,他已经四十六岁,在南非居住了二十年。南非有一个远离祖国、孤悬海隅的印度小区,这种对比使甘地更能清晰、严正地进行自我分析和批评。在英国殖民地出生长大的甘地,一身结合东方和西方、印度教和基督教的文化传统。与甘地相比,尼赫鲁可说是地道的印度人。对这个国家及其历史,尼赫鲁有一种浪漫的、近乎盲目的感情,他的著作所呈现出的印度,跟现实似乎有一段差距。观察祖国时,甘地从不曾丧失他那批判的、比较的、源自南非的眼光。对古代印度的光辉历史,他从不曾像尼赫鲁那样狂热地歌颂,只是偶尔含糊其辞地讲几句捧场话,应酬一番。但是,在国大党举行的全国代表大会中,是甘地(而不是尼赫鲁)要求印度民众,除了关心大会通过哪些决议案,还要特别关注他在大会上观察到的一些令人不安的现象:来自南印度的讲泰米尔语的代表独自进食,因为他们担心,跟非泰米尔语族共食一堂,会使他们的身心遭受污染;有些代表明知清洁工人已经下班,没人清理排泄物,却依旧公然在走廊上大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