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自殖民地的人(第3/6页)

甘地要求民众关注这些现象,可谓用心良苦,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的不仅仅是公共卫生。从一个看似琐碎、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现象(出席重要政治会议的代表,在走廊上随便拉撒),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探讨整个印度社会的病根。公共卫生牵涉到种姓阶级制度;种姓阶级制度造成印度人的麻木不仁、欠缺效率和无可救药的内斗;内斗使印度积弱不振;积弱不振导致列强入侵,印度沦为殖民地。这就是甘地看到的印度,而这个印度在土生土长的印度人眼中是不存在的。若想看到这样的印度,你必须具备西方人的那种直接单纯的眼光。值得一提的是,刚从南非回到祖国时,甘地以一种崭新的、充满启示性的热诚,向印度民众阐释西方基督教的简单真理:“在上帝的宝座前,我们终将受到审判,而他的判决所依据的理由,并不是我们生前吃过什么东西,结识过哪些人,而是我们到底帮助过谁,以什么方式帮助他们。一生中,只要我们帮助过一个遭逢不幸的人,我们就会受到上帝的恩宠。”这种新的圣经式的训诲,正是当时印度所需要的。在甘地启发下,我们发觉,在西方,如今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基督教道德观,当初肯定曾经被视为异端,充满革命性。印度教徒也许会在这种服务精神和理想中,尝试寻找《薄伽梵歌》所赞颂的“无私行为”。但这只是印度式的歪曲——自古至今,印度人总是试图吸纳外来观念,然后加以摧毁、废弃。《薄伽梵歌》所表彰的那种无私行为,说穿了,只是为了达成一己的愿望,满足个人的需求。这样的无私只会进一步巩固种姓阶级制度。它跟甘地(印度的革命志士)所倡导的那种实用的日常服务精神和理想,完全是两码事,不可同日而语。

服务精神、排泄物、用劳力换饭吃、清扫街道的重要性,然后又回到排泄物。这些都是甘地毕生关注念兹在兹的课题(暂且不谈他提倡的非暴力主义和其他思想,而把焦点集中在他对印度社会的分析)。乍看之下,这些课题显得杂乱无章,而且有时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实际上,它们可以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合乎逻辑的整体观念,而这个观念是透过甘地那源自殖民地的直接而单纯的眼光呈现出来的。

瞧瞧这四个正在洗刷阶梯的男子。地点是孟买城中的一家令人不快的旅社。第一个男子提着水桶,一面走下台阶一面泼水;第二个男子握着一把用树枝编织成的扫帚,使劲刮擦台阶上铺着的瓷砖;第三个男子拿着一块破布,把台阶上的脏水抹一抹;第四个男子捧着另一个水桶,承接台阶上流淌下来的脏水。清洗过的台阶,看起来依旧脏兮兮,黑黝黝的地砖上矗立着的墙壁,如今却沾上了一摊摊污水。旅馆里的浴室和洗手间臭烘烘的;木制家具和装潢每天都得沾一次水,湿漉漉的,早就腐朽了;水泥墙布满黏糊糊的、绿色和黑色的不知什么名堂的东西。你可不能抱怨这家旅馆不干净。没有一个印度人会同意你的看法。四个清洁工人每天准时上班,而在印度,只要准时上班就不会有人找你麻烦。身为清洁工人,你可不一定要拿起扫帚,认认真真把地板打扫干净。那只是附带的职责。你的真正职责是“担任”清洁工人,当一个下贱的人,每天做一些下贱的动作。譬如说,打扫地板时你必须弯着腰,驼着背。在时髦的德里咖啡馆,打扫地板的工人必须蹲着,像螃蟹一样爬行,在顾客的腿胯间钻进钻出,不得抬头乱瞄,不得碰触顾客的身体,不得站起身来。在查谟市②,你会看见成群清洁工人游走在街上,用赤裸的双手捡起地上的垃圾和粪便。这是社会要求他们干的低贱工作,而他们也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屈辱。他们本身就是秽物,他们愿意以秽物的面目出现在人们眼前。

阶级是一种奖惩制度。印度的种姓阶级把每个人禁锢在他的身份里。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不牵涉到奖惩,职务和责任就变得无关紧要。所谓“人”,就是他对外宣示的身份和功能。在这方面,印度人是直截了当的。穷人一定是瘦子,富人一定是胖子。我在加尔各答结识一个来自玛瓦尔邦的小商人。这位仁兄天天吃糖果和各种甜食,希望自己长胖些,以便向别人夸耀他的财富。在旁遮普,最受欢迎的一句恭维话就是:“您又长胖啦,看起来气色挺好的。”在北方邦的每一座城镇,你会看到一个身材肥大的富翁,身上穿着清爽、干净的白衣裳,大剌剌地坐在三轮车上,而踩车子的肯定是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一副未老先衰模样的瘦子。满街乞丐哀号。印度教圣人弃绝人世的一切。政客们成天板着脸孔,不苟言笑。我问印度政府行政部门的一个见习生,为什么他会加入公务员行列,他想了想,回答说:“这个工作很体面、很有威望。”他身边那些同事纷纷表示赞同。这个回答倒是挺诚实的。难怪,中印战争时,阿萨姆邦的整个行政体系一夕之间瓦解,官员们全都作鸟兽散。

印度人的观念中并没有“服务”这回事——提供服务早就不再是种姓阶级制度的一个理念。商人的功能是赚钱。他打算把鞋子卖到俄罗斯,于是他寄出样品,都是一级棒的货色,接到订单后,他运送一船鞋子给对方,但鞋底却是用厚纸板做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对印度人做生意的方法感到疑惧的马来西亚商人,终于争取到一张药品订单,但他运送给人家的却是一瓶瓶添加颜料的开水。身为商人,他的职责不在于供应货真价实的商品,他的职责是赚钱——不择手段。鞋子被俄国人退回,马来西亚商人对他的颜料水提出抱怨。他只怪自己时运不济,但作为商人,他必须忍受这些考验和磨难。他从一种买卖转到另一种买卖:从鞋子转到药品,从药品转到茶叶。茶园需要细心照顾。到了他手里,没多久,整座茶园就变成一片荒野蔓草。短视和欺诈,可不是经营茶园的好方法。但这个商人只是在发挥他的功能,履行他的职责。后来,为了实现他的另一项功能,这位商人把他的财富全都施舍掉,改行当起游方僧人,以托钵行乞度过余生。

马德拉斯城的裁缝帮你做的长裤,褶边竟然是虚假的。洗过一次后,这条裤子就缩水,再也不能穿了。他把他那家西服店的标签缝在裤腰,央求你帮他介绍顾客。顾客上门,他就有钱可赚,而他吸引顾客上门的方法,并不是制作质量一流的裤子,而是设法打响他那家西服店的名号。一位专门制作衬衫的裁缝,站在街头散发传单,昭告全城百姓:他的店开张了。日本人把他驱赶出西非。“他们的最后润色比较好。”可他一点都不怨恨。他只怪自己时运不济。但他的因应之道并不是改进他的技术,而是挥别“野蛮的非洲黑人”,回到印度老家重起炉灶。他帮你做的衬衫,简直会把你活活气死。袖口太窄,差一英寸;下摆太短,竟然差上好几英寸;才洗过一回,整件衬衫就缩得不成样子。节省布料可以让他多赚几文钱,因此他对你格外热情——每次遇见你,他就会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央求你再到他店里定做一件衬衫。(如果上回你是通过某位有力人士介绍,到他店里定做衬衫,为了防止你报复,下回见到你时,他肯定会对你加倍亲切热诚,帮你做一件宽大得离谱的衬衫,作为补偿。)每天早晨,他总会站在店门口不停哈腰,向过往的路人行九十度鞠躬大礼。这是他持盈保泰的窍门。至于生意,那是他和上帝之间的契约,别人不应该过问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