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求浪漫传奇的人(第3/6页)

白发老者一脸狐疑,上下只管打量我们。一如马辛德拉太太向我们暗示的,这位老先生果然很健谈。他对自己,尤其是他的年龄(约莫六十出头)感到颇为自豪。他跟我们谈起他的一生——他谈的并不是他的经历,而是他在六十年岁月中所养成的习惯。他告诉我们,每天早晨他四点起床,出门散步四到五英里,然后回家阅读《薄伽梵歌》的若干篇章。这个生活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四十年,值得向年轻人推荐。

马辛德拉太太忽然幽幽叹息一声。我看得出来,她早已经受够了公公的唠叨。为了让她喘口气,我只好硬着头皮跟老先生攀谈,央求他告诉我们他的经历。但他这一生并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值得向我们报告。他所能提供的只是他居住过和工作过的一连串地点。我向他提出具体而明确的问题,要求他描述他待过的那些地方,譬如山川景色、人文地理等等。但马辛德拉太太似乎不明了我的用心。她并不接受(也许,基于为人媳妇的职责,她不能接受)我的帮忙。她一径坐在那儿,默默受苦。到头来,被我赶走的并不是马辛德拉太太,而是她的公公。他终于走出屋子,独个儿坐在屋前那座小花园里。

“你好调皮啊。”马辛德拉太太瞅了我一眼,笑了笑。她的神情看来很疲累。

“夏天到了,”晚饭后,老头子忽然说,“我在屋外旷野上睡觉已经两个礼拜了。每一年,我总是比别人早几个礼拜,跑到户外睡觉。”

“今晚,您就睡在屋外吗?”我问道。

“当然。”

他就在大门外打地铺。我们看得到他,毫无疑问他也看得见我们。凌晨四点——看看天色,准没错,我们听见他起床,出门散步之前先上厕所,漱口,噼里啪啦,不知搞些什么名堂,然后关上房门。再过一会儿我们听见他回来。起床后,我们看见他正在阅读《薄伽梵歌》。

“每天早晨散步回来,我总会读几页《薄伽梵歌》。”老先生告诉我们。

读完圣诗,他就在屋子里闲晃。他找不到事情做。想不理他,还真办不到。他总会找机会跟你攀谈,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我开始怀疑这老头在监视我们。

下午,出外回来,我们撞见我们真的不想看到的一幕:又一个应征者上门来,打算租下这栋屋子楼下的房间。那位准房客看起来怯生生的,忸怩不安。跟他面谈的是马辛德太太的公公。老头子态度还算和善,但口气却咄咄逼人。我看得出来,他责备的对象是他的媳妇。可怜的马辛德拉太太,她羞得无地自容,只好把脸孔埋藏在她那身莎丽装里。

此后,她再也没有多余工夫照顾我们了。公公前脚才跨进她家门槛,她整个人就萎缩成一团,变成一个典型的印度小媳妇,可怜兮兮。如今,我们难得有机会听她提起她对进口物的热爱。我们变成了她的包袱。每次静静坐在一旁,聆听我们跟她公公的谈话,她偶尔会看我们一眼,脸上绽露出疲倦的笑容。我们知道,她也很无奈,毕竟她是人家的媳妇。跟她相处一段时日,我们只有在头一天,看到她那神采飞扬,浑身充满活力的模样。

那个周末,我们计划到乡下走一趟。我们几乎是抱着愧疚的心情告诉马辛德拉太太,我们必须抛下她,让她在屋里跟她公公单独相处几天。不料,听到这个消息,她眼睛登时一亮,仿佛听到天大的喜讯似的,整个人又活跃了起来。她说,放心去吧,好好玩一玩,把行李留在房间里,她会帮我们看着。她喜滋滋地帮我们打点行装,还特地做了一桌好菜,让我们饱餐一顿,然后才送我们出门。她站在屋前那一座石头砌成的花哨的篱门下,挥着手,目送她家那位比哈尔司机(记得马辛德拉太太管他叫“笨蛋”)载着我们离去。身材丰腴,脸容哀伤,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的马辛德拉太太!

到乡下度周末!我们心中浮现起沁凉幽静的乡野风光:一丛丛浓荫密布的树木、一畦畦苍翠的农田、一条条流水潺潺的小溪。离开德里,我们心里唯一想望的东西就是水,但一路上却没看见一条溪流,没遇到一处浓荫。这儿的道路只是一条窄窄的碎石路,两旁的路面铺着泥巴,尘土飞扬。路边的树木和田地都沾满了沙尘。途中,我们驱车穿越一片褐色的旷野,极目荒凉,好几英里不见人烟。旅途尽头出现一座小镇。不巧,我们抵达时,镇中正发生一桩凶杀案。杀人的穆斯林逃掉了。被杀的印度教徒的尸体,得赶在天亮前秘密火化。然后,警方得严密监控两边人马,防止发生骚动。整个周末,我们的主人忙着处理这个案子,没工夫招待我们。我们只好待在警局,享受那高高悬吊在天花板上的电扇吹出的凉风。墙上挂着一个框子,里面镶着一张纸,纸上罗列着几十条用打字机打出的简化法令规章。对面墙上装设着一个壁炉。它让我们联想起冬天,但这会儿冬天离我们可远得很哪!我这一辈子,不论到哪里,时机总是不对,感觉上就像在标志不清楚或不实在的火车站盲目摸索,一路上遇到的总是月台上那架已经故障多年的餐点贩卖机、产品早已停止销售的广告、过时的火车时刻表。这个警局里,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张照片:在一片荒芜风蚀的土地上,一棵树孤零零矗立在一条干涸的小溪旁。这张照片流露出来的那种憔悴和坚忍是印度这个国家特有的。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天空渐渐阴暗下来。我们搭火车回到德里。一路上,我们等待暴风雨来临。后来我们才发觉,天上那一团团看起来像雨云的东西,其实是沙尘。火车上的茶房欺骗我们(几个月后,在这列火车上,这个小伙子又会再欺骗我们一次)。一位乘客谈起政府官员的贪渎,其他乘客纷纷发言,大骂政府腐败。起风了,沙尘四处飞扬——工程师告诉我们,水不能渗入的地方,印度的沙尘都钻得进去。我们渴望回到城中,渴望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冷气开放的房间里。

回到马辛德拉家,只见楼下一片漆黑。大门上了锁。我们没钥匙,只好拼命按门铃。过了好几分钟,一个仆人蹑手蹑脚打开大门,悄声叫我们进去,把我们当成他自己的朋友似的。我们的房间可一点都没变,和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床铺凌乱不堪,行李原封不动,信件、各种传单和好几只装满烟蒂的烟灰缸,依旧散置在床头茶几上。整个房间乱成一团,静悄悄的,四处布满灰尘。我们仿佛听见楼上的房间(就是马辛德拉太太摆放印度式黄铜制温热器的房间)有人压低嗓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