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5/8页)

这阵子,不顺心的事情多得很哪。刚搬进来时,我就跟他们讲好,每天早晨快到八点时就把餐厅的收音机打开。一听到嘟嘟声,我们就走下楼来,一面吃早点,一面收听英语新闻。一天早晨,收音机传出的不是嘟嘟声,而是印地语电影主题曲和推销食品饮料的印地语广告,诸如“阿斯匹林”和“好立克”。仔细一听,我们发现那是斯里兰卡电台播出的节目。我扯着嗓门,朝着窗口大喊,叫亚齐兹立刻来见我。他走上楼来说,八点钟听德里播出的英语新闻的规定,他已经告知那个来自孟买的小伙子,但这家伙硬是不睬他。

第一眼看到这个孟买小子,我就打心里讨厌他。他总是穿着一条紧身裤和一件黑色人造皮夹克,一头浓密的发丝梳得油光水亮,肩膀老是一耸一耸,带着左撇子特有的矫揉造作、自以为高雅迷人的邪气。这小子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得就像一个拳击手,动作干净利落。在我心目中,这小子简直就是孟买贫民窟的马龙·白兰度。我们从没交谈过。是可忍孰不可忍,管他穿不穿皮夹克,如今我也只好跟他拼了。

我冲下楼去。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马龙·白兰度端坐在草坪上一把破旧的藤椅里。二话不说,我伸出手来就把音量调低,仓促间几乎把收音机关掉,然后定下心神,把频道转到克什米尔电台。阿里正在烘烤土司面包。从他的背影我可以看出,他不打算介入这档子事。我坐在餐厅里听完英语新闻。一等新闻播完,孟买白兰度就霍地站起身,掀开门帘闯进餐厅,伸出手来把收音机转到斯里兰卡电台,二话不说,一转身,撩开门帘冲出餐厅。

冷战就这么持续下去,每天早晨和傍晚都得交手一次。亚齐兹保持中立。阿里显然站在我这一边。一如以往,他默默蹲伏在保温箱前,烘烤他的土司,但再也听不到他最爱听的克什米尔语宗教歌唱节目了。双方僵持不下。我试图打开僵局。一天早晨,我告诉阿里,比起斯里兰卡电台播放的广告,克什米尔歌曲好听多了。阿里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惶。后来我发现,旅游季节才开始几个星期,阿里就受到游客影响,他们的晶体管收音机总是转到斯里兰卡电台,阿里的口味开始改变了。他迷上了广告歌,爱死了电影主题曲。这些歌曲代表的是现代的、山外的世界——那些穿扮入时、荷包饱满的印度游客就是打那儿来的。克什米尔音乐属于湖泊和山谷,跟山外的音乐相比,未免显得过于粗糙土气。原来,我们的童话国度竟是这般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过了几天,我因为肚子疼,病倒在床上。隔天早晨我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人竟然是孟买白兰度。

“昨天我没看到你,”他说,“听说你病了。今天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说,今天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他来看我。接着就没话讲了。我搜索枯肠,想找出一些话来说。他只管静静站在床边,一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问。

“我从孟买来。”

“孟买。孟买的哪一区啊?”

“达达尔。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正如我想象的。“你从事什么工作?在医学院念书吗?”

他抬抬左脚,耸起肩膀,又摆出一副桀骜不驯、邪里邪气的架势。“我是这家旅馆的客人。”

“这我知道。”

“你是这家旅馆的客人。”

“我是这家旅馆的一位房客。”

“那么,你为什么说我是医学院学生呢?为什么?你是这家旅馆的客人。我是这家旅馆的客人。你生病,我来看你。你为什么说我是医学院学生呢?”

“对不起。我知道,因为我们都住在这家旅馆,你才来看我。我不是存心冒犯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从事什么工作。”

“我在保险公司工作。”

“谢谢你来看我。”

“不客气,先生。”

他耸起左肩,伸手掀开门帘,走出房间。

从此,我们两人以礼相待。我帮他把收音机转到斯里兰卡电台,他帮我把频道调到克什米尔电台。

“老爷!”一天下午厨子突然扯着嗓门呼唤我。他一边敲门,一边钻进房间来。“我今天休假,现在要回家了,老爷。”他讲起话来就像连珠炮似的,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通常,总是亚齐兹陪着厨子走进我的房间,但今天下午,厨子刻意避开亚齐兹,悄悄溜进来。从窗口望出去,我看见亚齐兹侧着身子,躺在厨房走廊摆着的一张绳床上。

“老爷,我儿子病了。”他瞅着我,脸上绽露出羞涩诡秘的笑容。他那双精致小巧的脚,不停地摩擦着地板,一副忸怩不安的模样。

他大可不必耍这一招。我的手早就伸进裤袋,从一沓用订书机钉在一起的钞票(总共一百张)中抽出几张来。那个星期,本地的印度国家银行只有这么多现金。我不敢把整沓钞票掏出来,只能把手伸进裤袋里,慢吞吞地偷偷摸摸抽出几张:我知道克什米尔人一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就会立刻亢奋起来,目露凶光,令人不寒而栗。

“我儿子病得很重,老爷。”

这家伙跟我一样急躁。

“老爷!”他沉下脸来,显得很不高兴。三张钞票不知怎的粘贴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只有一张。接过钞票仔细一瞧,他登时眉开眼笑:“哦,三卢比!好啊。”

“老爷!”过了一个星期,厨子又扯着嗓门呼唤我,“我太太生病了,老爷啊。”

站在房门口,他一边数着我递给他的钞票,一边回过头来,带着坚定的语气对我说:“老爷,我太太真的生病了。病得很重啊,她染上了伤寒。”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有点担心。厨子告诉我这件事,除了礼貌上的原因,恐怕还有别的企图。吃中饭的时候,我向亚齐兹打听厨子太太的病情。

“她根本没染上伤寒!”亚齐兹紧紧抿住嘴巴,忍住一脸笑意。他显然在嘲笑我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他脸上的表情使人很生气。

我把厨子的伎俩给揭穿了。他不再跑进我的房间,向我诉说他的亲人病得有多重,我不忍心想象他在厨房里遭受同事们羞辱后忍气吞声的模样,更不想看到亚齐兹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他以为,从此他可以吃定这个厨子,爱怎么摆布他就怎么摆布他。在这座小小的岛屿上,每天,从早到晚,我都得跟旅馆里每一位员工打交道,尤其是亚齐兹。最初,这种牵扯让我感到很不习惯。这之前,在我心目中,所谓“仆人”只不过是帮你做事,领取一笔酬劳,然后回家过自己日子的那种人。但对亚齐兹来说,工作却是他生活的全部。亚齐兹有个不曾生育的妻子,居住在湖中某处,但他不常提起她,而据我所知,他从不曾回家探望过她。服务和伺候客人,是亚齐兹的人生目的。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谋生方式。它超越了仆人的制服和表面的恭谨,它赐予他力量。我在书上读过,十八世纪的欧洲仆人非常霸道,竟然操控主人的生活。《死魂灵》和《奥勃洛莫夫》这类俄国小说所描写的仆人,其傲慢无礼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在印度,我亲眼看过女主人和男仆人争吵,就像一对发生口角的夫妻,充满激情,结果往往是床头吵床尾和。现在我终于明白个中缘由。你若想拥有一个贴身仆人(他唯一的本事和功能是取悦、伺候主人)你就必须自愿地、爽快地交出一部分自我,任由仆人摆布。它创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依赖感,它要求回报,它能够让一个成年人退化成婴孩。我越来越在意亚齐兹的情绪,而他也越来越受我的心情影响。他有能力激怒我,看见他闷闷不乐,一整个早晨我都开心不起来。我变得非常敏感,总是怀疑他对我不忠,热情减退,不再像以往那样尽心尽意伺候我。于是我就开始生闷气,不睬他。于是他就(视心情而定)通过别人向我道晚安,或根本不向我道晚安。隔天早晨,一觉醒来,我们又会和好如初。有时,我对他招揽来的房客感到不满,一连几天不理他,借此表示抗议。每次他一提到最近菜价涨了,我就会怀疑他想从我荷包里多挖一点钱,一气之下,我就会在大庭广众间公然跟他吵起架来。我只要求他对我忠诚,但这是一种奢求,因为我毕竟不是他的雇主。故而在我们的关系中,我不得不采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手段,而他都能随机应变,应付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