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4/12页)

宗教如此,政治何尝不是这样?报纸上成篇累牍,分析探讨克什米尔局势,但在克什米尔人看来,这些讨论简直就是隔靴搔痒,根本弄不清楚问题的真正症结。在克什米尔河谷地区,最仇视印度的是从旁遮普移民过来的伊斯兰教徒。这帮人大多身居高位,掌握政经大权。在他们眼中,克什米尔人既“懦弱”又“贪婪”。他们常到我们旅馆串门子,带来各种传言:部队移防、兵变、边境冲突。克什米尔人带进政治的并不是个人的利益,而是民族神话和奇迹。他们的神话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阿卜杜拉酋长。此人就是印度总理尼赫鲁口中的“克什米尔之狮”。他解放克什米尔人,让他们获得自由。他是克什米尔人的领袖。他原本对印度非常友善,但后来反目成仇。自从一九五三年以来,除了当中几个月,他的日子全是在牢狱中度过的。除此之外,克什米尔人无法提供给我更多讯息——我一直弄不清楚,这位领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和功勋。他们一再告诉我(仿佛这就能够解答一切问题似的):一九五八年,阿卜杜拉酋长出狱时,从库德镇来到首府斯利那加城,老百姓沿途夹道欢迎,马路上处处铺着红地毯,场面感人极了。

“听着!”一个大学生对我们说,“让我告诉你,阿卜杜拉酋长如何为克什米尔人民争取自由。他为老百姓的自由奋斗了很多很多年。然后,有一天,克什米尔大公开始担心起来,非常担心。于是,他派人把阿卜杜拉酋长找来。他对阿卜杜拉酋长说,‘只要你让我保有王位,我愿意把半个王国割让给你。’阿卜杜拉酋长一口回绝了。大公非常生气,说,‘我会把你扔进热腾腾的油锅。’你也知道,被扔进油锅是什么滋味。你会被煮成一锅肉羹,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堆灰烬。阿卜杜拉酋长可一点都不在乎,他说,‘好吧,把我扔进油锅煮一煮吧。但我告诉你,从我的每一滴血中,都会冒出另一个阿卜杜拉酋长。’大公一听,非常害怕,慌忙宣布退位,把王位让出来。这就是阿卜杜拉酋长为克什米尔人争取自由的经过。”

我提出质疑。我说,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是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问题的。

“不信,你可以随便问一个克什米尔人。”

这位大学生讲述的是一九四七年发生的事件,但是,对于印度国大党、甘地、英国和入侵克什米尔的巴基斯坦军队在这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却故意略而不提。这位大学生是知识分子,通晓英文,称得上是克什米尔社会的精英。在这个阶层下面的,是一群像亚齐兹那样的克什米尔人。他们怀念以往的日子,因为那时物价比较便宜,只可惜大公的作风太过专制,引起民怒。最近发生的这段历史,早已经沉陷进克什米尔人的意识深处,变成一则中古传奇。亚齐兹和旅馆的厨子,曾经在英国人手下工作过,他们了解英国人的品位、技能和语言。他们还记得,英国人管神职人员叫padre(神父)。每次,亚齐兹听见他们称呼狗bugger(小家伙),就觉得格外亲切舒心。但英国人莫名其妙离开了,一如当年他们莫名其妙来到克什米尔。年轻一代的克什米尔学生,却只能从历史课本中认识、接触英国人。对他们来说,英国人在克什米尔的这段历史,就像光辉灿烂的莫卧儿王朝一样古老,遥不可及。

有一天,巴舍尔告诉我:“东印度公司在一九四七年撤离。”在我们的政治讨论中,这是巴舍尔唯一一次提到英国人。他今年十九岁,在大学念书。“我是最好的运动员。”第一次见面时,他向我表明他的身份。“我是最好的游泳选手。我懂全部化学和全部物理学的知识。”对于克什米尔人和印度人穿睡衣上街的习惯,他深恶痛绝。他告诉我,这辈子他从没在街上吐过痰。巴舍尔自认是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不论是什么教派的信徒,巴舍尔都可以跟他“共餐”(inter-dine,这是印度次大陆惯用的英文单词)。平日,巴舍尔喜欢穿西装,他的英语说得还挺流利,因为“我出身一个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巴舍尔对历史一无所知,也许是因为他天资不够聪颖,也许是因为他受的是英语教育,而英语并不是他能够充分掌握的语言。每次他说best(最好的),他的意思其实是very good(很好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老师和教科书有问题。后来我有机会查看他的历史教科书。那是一本典型的印度教科书,课文全部采用问答方式。书上说,种姓阶级制度的一个优点,是它能够让人们的血统保持纯洁,而葡萄牙人在印度的势力之所以衰微,原因之一是他们实行异族通婚制度。巴舍尔对历史的无知,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和他的朋友们对政治毫无兴趣。事实上,如果不看报纸,不听广播,即使你在克什米尔待了好几个星期,你也不会察觉,这个地区的局势动荡不安是国际瞩目的焦点,各方都在谈论克什米尔问题。全印电台巨幅报道联合国针对克什米尔问题展开的一年一度的辩论。巴基斯坦电台一再声称,在克什米尔,一如在印度其他地区,伊斯兰教正遭受无情的打压,而克什米尔电台则一再抗辩,反唇相讥。上回,印度总理尼赫鲁来到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城。巴基斯坦电台报道说,尼赫鲁在一个公开场合演讲,听众发生骚动,整个场面乱成一团。事实上,尼赫鲁是来养病的。不管怎样,巴舍尔对近代史和他的国家目前的处境,竟然无知到这个程度,着实令人诧异,而他还是社会精英呢。在他下面还有一群脏兮兮打赤脚、营养不良、穿蓝衬衫的小学生,他们这辈子不会有机会上大学。在这群小学生下面,还有一群一辈子没上过学的克什米尔人。

一天下午,我喉咙发炎,正躺在床上休息,巴舍尔忽然带着一个叫卡迪尔的年轻人来看我。卡迪尔今年十七岁,个头很小,四四方方的脸庞上闪烁着一双柔和而深邃的眼睛。他在大学主修工程学,但却一心想成为作家。

“他是最好的诗人。”巴舍尔告诉我。他正在我房间里徘徊逡巡,东张西望。忽然,他停下脚步,一下子躺在我脚上,伸手拿起我的香烟就抽。他带卡迪尔来看我,但他真正目的是向卡迪尔炫耀,他认识我这个从国外来的作家,因此,他才刻意装出一副跟我非常熟悉的模样,仿佛是多年的好友,平常他是不会跟我这么亲近的。我不好意思把他赶开。可怜我的脚趾头,被他的背脊压得快折断了。

“巴舍尔告诉我,他要带我去见一位作家,”卡迪尔说,“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