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5/12页)

“‘最好’的诗人!”巴舍尔用手肘支撑起他的身体,松开了我的脚趾头。

诗人穿着一件邋里邋遢的衬衫,敞开领口。他那件套头毛衣,顶端有个破洞。他看起来瘦小,敏感寒酸:我真是服了他了。

“他的酒量‘大得惊人’哦!”巴舍尔说,“他喝‘太多’威士忌。”

这证明卡迪尔的确有才华。在印度,身为诗人和音乐家,你必须一天到晚装出一副很哀伤很忧郁的样子,你必须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

可是,卡迪尔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寒碜。

“你真的喝酒吗?”我问卡迪尔。

他只点点头:“是的。”

“朗诵你的作品吧。”巴舍尔命令卡迪尔。

“他听不懂乌尔都语。”

“你朗诵,我翻译。你知道,翻译诗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愿意接受这项挑战。”

卡迪尔开始朗诵他的作品。

“他这首诗,”巴舍尔开始翻译,“讲一个穷船夫女儿的故事。你明白吗,诗中他说,这位姑娘把颜色赐给玫瑰花。你懂吗,先生?别的诗人会说,玫瑰把颜色赐给这位姑娘。他却偏偏要说,她把颜色赐给玫瑰。”

“这首诗很美。”我说。

卡迪尔忧郁地说:“除了美,克什米尔什么都没有。”

然后,巴舍尔睁着他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开始朗诵一个对句。他说,我在德里会发现这两句诗镌刻在一栋莫卧儿建筑物上。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你知道吗,有一天,一位英国绅士在山中散步,看见一位古查尔姑娘坐在树下。她非常美丽。那时她正在阅读《古兰经》。英国人走上前去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她抬起头来,回答他,‘当然,我愿意嫁给你,但首先你必须放弃你的宗教,改信我的宗教。’英国人说,‘当然,我愿意为你改变宗教信仰。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心爱的人。’他果然改变宗教信仰,娶这位姑娘为妻。他们婚后非常快乐,有四个儿女。其中一个儿子从军,官拜上校,另一个儿子成为承包商。女儿嫁给阿卜杜拉酋长。这个英国人非常有钱。太有钱了。尼都大饭店就是他的产业。你知道尼都大饭店吗?斯利那加城最好的饭店。”

“奥伯莱皇宫饭店才是最好的旅馆。”卡迪尔说。

“尼都大饭店是最好的。最好的饭店!你现在知道了,她是英国人。”

“谁啊?”

“阿卜杜拉酋长的妻子呀。纯粹的英国人。”

“她不可能是纯粹的英国人。”卡迪尔说。

“纯粹的英国人。她父亲是英国人啊!尼都大饭店是他的产业。”

就这样,每次聊天,话题总会转到克什米尔传奇人物阿卜杜拉酋长身上。他跟新德里不是挺亲近的吗,后来怎么又会闹翻呢?一位朋友告诉我,那是因为印度政府想收购克什米尔邮局,但阿卜杜拉不肯出售。显然,双方为自治权问题展开了一场政治拉锯战。(克什米尔政府要求更大的自主权。)然而,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这个坐落在斯利那加城堤岸上的邮局,其实是一家超级商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引起印度政府垂涎,才处心积虑想把它从克什米尔政府手中抢走。我这位朋友是知识分子,竟也说出这种话来。显然,克什米尔当局把这桩单纯的政治事件(要求更大的自治权)刻意加以扭曲简化,然后才让老百姓知道。你若想让政治宣传发挥效果,就必须配合老百姓的知识程度,而中古世纪式的宣传,就跟现代游说技巧一样有效:简单明了,一针见血。巴基斯坦电台声称:印度政府花一大笔钱,在克什米尔推行教育,目的是破坏伊斯兰教及其律法。比起克什米尔政府的官方文告(尽管它提供的是具体的事实和数据),巴基斯坦电台的宣传显得更加有效。

“阿卜杜拉当过五年多的克什米尔邦首席部长。可是,他到底为老百姓做过什么事情呢?”

“哦,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他什么都没做。他不接受任何人帮助。他要让克什米尔人民挺起腰杆站起来,学会自力更生。”

“当了五年首席部长,什么事都没干,你们还觉得他非常伟大。为什么呢?能不能请你举出一个具体的事例,证明他真的非常伟大。”

“好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有一年克什米尔稻子歉收,老百姓挨饿。他们跑去向阿卜杜拉酋长陈情,‘我们没有饭吃,肚子空空如也,给我们米吧。’你知道他怎样回答老百姓吗?他说,‘吃马铃薯。’”

这可不是幽默,而是一个诚恳而中肯的建议。印度人只愿意吃他们平日吃惯的食物,而每一个省份的主食都不一样。在旁遮普省,印度人的主食是小麦;在克什米尔,就像在印度南方,他们只吃米饭。亚齐兹身材矮小,但却充满精力,就是因为他平日都只吃饭——一大盘一大盘,上面浇一点西红柿汁。稻子歉收时,克什米尔人就得挨饿。马铃薯也许买得到,但在他们心目中马铃薯并不是食物。阿卜杜拉要求老百姓吃马铃薯,可谓用心良苦。不用说,这样的忠告老百姓是听不进耳朵的。久而久之,这件事就渐渐演变成一则充满智慧、几乎具有预言意义的传奇,世世代代留传下去。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年闹饥荒,老百姓跑去向他们的领袖陈情:“我们没有食物。我们都在挨饿。”领袖说:“谁说你们没有食物?你们有马铃薯。马铃薯也是一种食物啊。”

克什米尔街道上,你不时看到白色的吉普和旅行车呼啸而过。每天下午,这些车子运载成群戴着草帽的妇女和孩子到城外野餐。傍晚,坐在车中的是一群去俱乐部打桥牌的男女。这一辆辆吉普和旅行车车身上都漆着两个四方形的窄小英文字母:UN(联合国)。它们的职责是巡逻并监控印巴边界的停火线。这些车子出现在克什米尔街道上,让人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就像莎翁名剧《恺撒大帝》里面的时钟。

但克什米尔现在很有钱,比以往有钱得多。他们告诉我,一九四七年,全克什米尔只有五十二辆私家车,现在却有将近八千辆。一九四七年,一个木匠每天收入两三个卢比,而今每天却能赚到十一个卢比。街上戴上面纱的妇女越来越多,这显示克什米尔男人的经济能力已经大大提升——对双轮出租马车夫或售卖燃料的小贩来说,娶一个戴面纱的新老婆,毋宁说是最有面子、最能表现财富和身份的事。根据有关方面估计,克什米尔一如印度其他地区,政府拨的建设经费有三分之一被贪污掉。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一位克什米尔裁缝,提起他那位担任测量官和某种档案管理员——当地人管这种职务叫“帕特瓦里”(patwari)——的朋友,脸上流露出又羡又妒的神色,因为这家伙每天都有一百卢比的进账。货车司机对交通警察也万分敬仰,因为他每个月向他们收取的保护费多得吓人。印度国会和媒体隔三岔五就发飙,严厉抨击贪污行为。全国大小官员看到风头不对,纷纷采取行动自清,因而闹出一箩筐笑话。在某一个邦,一位部长亲手将他的门房扭送法办,罪名是贪污渎职——原来,这个门房每次看见部长大人,都会深深鞠一躬,满脸谄笑,显然意图索取小费。德里一位建筑师告诉我,即使是这种象征式的“肃贪”行动,也往往会产生负面的效果,因为它会打击公务员的士气,降低行政效率。在印度,贪污是必要之恶。官员不贪污,政令就推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