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6/11页)

走出阴暗的山谷,壮阔的金字塔形的埃玛纳锡山霍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满山散布着岩石,白灿灿晃漾在阳光中。山坡上的洞窟漆黑,悄无声息,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高耸宽阔,期盼了多年,如今乍然看到这座洞窟,觉得格外亲切,感觉上它就像宗教图画中所描绘的仙山洞府。挨挤在洞口的进香客,显得非常渺小——越是简单的地形,越需要人类来衬托其辽阔壮观。山坡下,成群准备进入洞窟的进香客,浸泡在清澈神圣的埃玛华蒂溪流水中,用沙砾擦洗他们的身体和四肢。当年前来这儿朝圣时,克什米尔大公卡兰·辛格采用折中办法,斋戒沐浴,一如他在舍施纳格湖畔扎营时那样:“在这儿,我又采用非正统的方法沐浴净身。我叫人把溪水舀进桶里,带进帐篷中,但这回我并没把水烧热,就直接用冰冷的溪水洗澡。溪水非常清澈,浇在身上觉得暖洋洋的。因此,这场冷水澡并未让我觉得很不舒适。”

阳光、白石、流水、赤裸的身子、五颜六色的衣裳——好一幅田园风光,出现在海拔一万三千英尺的高山上。然而,就在溪畔山坡上,整个场面却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小溪对岸,疏疏落落地站着几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维持秩序的警察,以及一小群袖子上系着红色臂章的工务局员工。沐浴后,香客们争先恐后攀上山坡,来到洞口,加入那一堆已经净过身子、正挨挤在神龛前准备参拜神明的群众。这个神圣的洞窟约莫一百二十英尺宽,一百英尺高,一百英尺深。偌大的山洞,容纳不下源源涌入的香客。湿淋淋的洞窟中,有一条陡峭的坡道通往内殿——神明的居所。坡道前头,装设着一排高耸的铁栅栏和一扇向外开启的门。大家不断向前推挤,把大门给堵住了。好不容易,大门被打开了,香客们蜂拥而入,整条坡道沸沸腾腾,人头攒动,人堆中不时传出凄厉的呼叫声——倘若一个不小心,被挤出坡道,从阴暗的洞窟直摔落到阳光普照的白花花的山坡,肯定会粉身碎骨!一拨一拨进香客,不断攀爬上山坡来。新来的香客打赤脚,手里捧着新鲜的或已经枯萎的花束,拼命挤进人堆中,让汹涌的人潮把他们推送进洞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已,跟随人潮前进或后退。一位妇人吓得哭出声来。我爬到坡道口,伸手抓住铁栅栏,探头向内一瞧,只见满坑满谷的人头和一个因为潮湿或被熏黑而变得黑的拱形石窟。我退下来。远处山谷中结冰的河床上,进香的队伍绵延不绝,朝山坡上的洞窟持续挺进,乍看之下宛如一长串鹅卵石或沙砾,斑斑点点,五颜六色,一路向后延伸,变得越来越细微渺小。一连几个钟头,也许一整天,洞窟中的坡道都会挤满进香客。

我不想参拜什么神明了。我宁可坐在洞口观赏山川景色。亚齐兹不愿错失这难得的机会。他是穆斯林,不崇拜偶像,但一个虔诚的穆斯林的身份,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克什米尔人的好奇。他挤进洞口,转眼消失在人堆中——我只看得见他头上那顶不断向前移动的毡帽。我蹲在湿漉漉的、四处散布着纸屑和香烟盒的地面上。一个头戴瓜皮小帽、浑身脏兮兮的克什米尔伊斯兰教徒,蹲在我身旁,替虔诚的印度香客看管鞋子,每双收费四个安钠③。生意还真不错。亚齐兹跟随群众缓缓前进,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却被挤出人堆外,就像一粒种子从一个橘子中迸出来。瞧他那副德行: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向阿里·穆罕默德借来的蓝条纹西装,一脸仓皇,双手紧紧攫住铁栏杆。他手脚并用,奋力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挤进狭窄的门洞,接着,整个人连同他的毡帽消失了。

好久好久,我只顾蹲在充满回音的洞窟中,等亚齐兹回来。短短几个钟头,这个神圣的洞窟就变成了闹哄哄的印度市集。市集!我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在高潮来临的时刻。我却突然感到非常沮丧,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就像我刚抵达印度、在孟买登岸那天的感觉。参拜神明是信徒的职责。我只管蹲在神龛外头的洞窟中,眼睁睁瞅着身旁那个克什米尔人看管的一堆鞋子,以及那一枚枚散落在报纸上的铜币。

亚齐兹终于回来了,蓬头垢面,一脸肃穆,他带着既满足又失望的口气向我报告(我丝毫不感惊讶,因为他毕竟是穆斯林):洞中并没有传说中的阴茎图腾。也许,今年洞中的冰雪没有凝结成一根巨大的阳具;也许,它形成了,但在香客们闹哄哄的参拜中,很快就消融了。神龛中空荡荡的,只有信徒们奉献的一堆鲜花和钱币。尽管如此,香客们参拜完毕,走出洞口时,脸上依旧带着狂喜的神情,就像我们早上遇见的那群朝圣回来的信徒。

“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观看一根阳具,”一位香客说,“我们是来求取精神经验的。”

精神经验!蹲在洞窟中,聆听着满洞回响不停的叫嚷声和脚步声,愣盯着满地湿漉漉的垃圾,眼角瞅见一拨接一拨攀爬上来的进香客(对我来说,他们的人数比壮阔的山川景色还要令人感到震撼迷惑),我只觉得头昏眼花。不寻常的自然变化增长是一个精神象征。一旦增长失败,它就变成了象征的象征——这种螺旋式的、莫名其妙的逻辑,让我感到窒息。我赶紧冲出洞口,走进阳光中。参拜过神明的香客驻足洞口,仰望山坡上的两只石头鸽子——据说,它们曾经是湿婆神的门徒,后来得罪神明,被罚变成鸽子,永远居住在这座山上,陪伴洞中的湿婆神。我没抬起头来,只顾一路跑下山坡,从一块石头跳跃到另一块石头,一直跑到那条清澈的小溪,才停下脚步。

我们的回程将会十分快速。在潘治达尔尼平原,今天早晨还矗立着的营寨,如今几乎已经拆除殆尽,而我们的行李也已经打包好,放在马背上,等着我们。亚齐兹主张,从这儿直奔昌丹瓦里村。他希望能在明天赶回斯利那加城,以便参加另一场宗教庆典:城中的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即将公开展示先知穆罕默德的那根胡须。我原本打算在山中多住几天。但不行,我们必须赶路。整个营地乱哄哄的,大伙儿都忙着收拾行囊,准备回家,那股匆忙劲儿就像逃难似的。以后再找个机会回来住一阵子吧。本来,我们可以在山中待一整个夏天,好好体验一下这儿的天气。我记得,那天早晨,在舍施纳格湖畔的营地,大雾突然从白雪皑皑的山峰降落下来,迷迷茫茫,笼罩了整个湖泊,但没多久,却又突然消散,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整个下午,我们可以待在人迹罕至的溪畔,享受大自然的宁谧。“以后再找个机会”,我心里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潘治达尔尼营地的荒凉气氛,那种曲终人散的感觉,已经感染了我。朝圣之旅已经结束了,这条山路已经走过了。对我们来说,回程就像馊了的食物,不再有新奇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