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4/11页)

于是,我对这个叫乐琳的美国女孩说:不,我并不喜欢参加进香团。我觉得,这些印度香客毫无卫生观念,随处吃喝拉撒,把山中的每一条河流全都污染了。但愿他们遵从圣雄甘地的劝诫,随身携带一把小铲子。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面对乐琳的质问,我登时哑口无言。我一时气愤,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试图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引导回正轨上,聊些轻松的话题,我请乐琳谈谈她的经历。

她说,她原本计划在印度旅游两个星期,没想到一待就是六个月。她喜欢上了印度哲学。这趟朝圣之旅结束后,她打算到乡下找一处专供人静修沉思的静修处,住上一阵子,她想寻找人生的答案。

这个美国妞长得还挺秀丽:颧骨高高的,脖子又细又长。乍看之下,她的身材显得有点瘦削,但那种瘦削非常性感——瞧,她那对乳房多么浑圆高耸。我认为拥有这种身材的女孩不可能在乡间静修处中静修一辈子。然而,不知怎的,在帐篷的灯光照射下,她的眼神却闪烁不定,令人难以捉摸。我猜,这个女孩的童年生活一定很不快乐,家中一定存在着一些问题。这一点,再加上她那身略显粗糙的肌肤,使她那张秀丽的脸庞让人感到莫名的不安。

我希望能再看到她。分手前,我们答应保持联络,但往后的整个朝圣行程中,我们却无缘再见。

不过,乐琳的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说来荒谬,第二天早上我还是被亚齐兹说服,又去向政府官员抱怨一番,要求他惩治那个半途脱逃的马夫。看来,此仇亚齐兹非报不可,而他相信,政府官员有权处置任何人。亚齐兹神采飞扬,洋洋得意,跨上坐骑随同我们出发。还没走上一英里路,我们的寝具就从那匹没人看管的马背上翻滚下去,掉落山崖。我们的马队被迫停下来。亚齐兹只好牵着马爬下山崖。把寝具搬回马背上,再把它驱赶上来。半个小时后,他才气咻咻追上我们,嘴里一个劲儿诅咒:“猪猡!该死的猪猡!王八蛋!”从这儿到潘治达尔尼,一路上他时而低头沉思,闷声不响,时而咬牙切齿,大肆咆哮。

舍施纳格湖坐落在海拔一万三千英尺的山腰。从湖畔出发,爬上一座两千英尺高的山坡,我们来到玛哈古纳斯隘口。一堆堆漂白的灰色石头霍然展现在我们眼前,积雪只是暂时消失而已。这一带的山峦,岩石上全都有纹理,就像木材一样,但每一座山峦的纹理角度都不尽相同。从这儿开始,山势渐趋平缓。我们一路策马走下山坡,来到潘治达尔尼平原。这是一块骤然出现在两山之间的平地,长达一英里,宽约四分之一英里。一股凛冽的山风迎面刮来,冷飕飕的。水流湍急,一条条小溪穿梭在灰石堆中,迸溅起一簇簇水花。这儿的山色变得十分荒凉——刹那间,我们仿佛来到了北极。乍看之下,这片“平原”仿佛是月球上的景观。

在这片湿漉漉、灰蒙蒙的平原边缘,我们看见一匹马卸下行李,松脱脚上绑着的绳索,孤零零伫立朔风中,不停打着哆嗦。它的克什米尔主人站在一旁,眼睁睁瞅着它挨饿受冻,无可奈何。平原另一端,营地闹哄哄的——进香团在这儿扎营,度过最后一夜。脚夫和马夫们已经在谈论回程的事了。连一路绷着脸生闷气的亚齐兹,也感染到这种气氛。他用行家的口气向我们宣布:“明天,我直接回昌丹瓦里村。”他口中的“我”,包括我们每一个人。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搭起帐篷。帮我们准备好茶水后,亚齐兹就走出帐篷,说要到外面走走。我们看出他有心事。还不到半个钟头,他就回来了,脸上那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消失了——他满脸堆笑。

“老爷,旅途还愉快吗?”

“非常愉快啊。”

“马死了。”

“马死了?!”

“清洁工人刚才来这儿,把马抬走了。”在海拔一万两千英尺的高山上,我竟然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口中听到这个噩耗,感觉怪怪的。“老爷,您为什么不给巴特先生写封信,向他报告旅途的情况呢?咱们进香团设有一个邮局。您随时可以在这儿把信寄出去。”

“我没信纸,没信封啊。”

“我买。”

他早就准备好了。他从身上那件向阿里·穆罕默德借来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国内邮笺。

我是以寄明信片的态度和心情,给巴特先生写这封信的。写完,我正要把信封起来,亚齐兹忽然说:“老爷,请您把这个也装进去吧。”我抬头一看,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张脏兮兮的纸条,仿佛是从一个信封上撕下来的,再仔细一瞧,发现那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乌尔都文字。

“亚齐兹,这种国内邮笺,里面是不能装进任何东西的。”

他立刻把纸条撕成粉碎,扔到地上。往后,他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我不相信他真的把我写的那封信寄出去了,至少,巴特先生从没收到它。显然,亚齐兹托我寄的便条是一封密函,连那位乌尔都语抄写员,都不知道这张便条到底寄给谁——邮笺上的地址是我写的。原来,亚齐兹这一整天都在筹划这件事。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呢?难道只是一时觉得好玩而故弄玄虚?即使是出于好玩,它也险些让亚齐兹这个文盲,通过我将一个秘密讯息传送到九十英里外,传给某一个人。为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对亚齐兹这个人,我究竟了解多少呢?我诚心诚意对待他,他会以同样的心意回报我吗?难道说,他只对雇主一个人忠诚?

在路途中行走的时候,香客们形成一支长达十到十五英里的队伍。一连好几个钟头,这支队伍不停地向前推进,绵延不绝,从一个营地跋涉到另一个营地。太阳渐渐沉落在灰蒙蒙的、朔风怒吼的平原上。一匹马倒毙在路途中。这里,年年都有马匹倒毙。香客们依旧埋头赶路,一个接一个走下山坡。穿过平原,一支五彩缤纷蜿蜒曲折的队伍,迅速消失在黑夜中。在营地灯光照射下,我们看到长长的一纵队进香客,缓缓地、静静地、不停地行进——克什米尔马夫,头上戴着瓜皮小帽,沾满灰尘的脚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草鞋;容貌俊秀五官轮廓分明的古札尔人,脚上穿着小巧精致、鞋尖高高翘起的镶宝石皮靴;侧着身子坐在马背上的妇女,浑身包裹着衣裳,白天用来抵御风沙,夜晚用来保暖。

香客们拖着疲累的步伐进入营寨——今天早晨的高昂情绪早已消失大半。惊险刺激的朝圣之旅即将结束。香客们心中依旧浮躁不安,但那是一种队伍解散、各自回家前的心情。大部分香客提早就寝,准备一早起床,加入凌晨四点钟出发的队伍,抢先进入埃玛纳锡洞窟参拜神。“印度咖啡委员会”营帐中悬挂的海报早已沾满污痕,斑斑驳驳。再过几个钟头,这些海报就会被撕掉。比起舍施纳格湖畔或昌丹瓦里村的营寨,这儿的营地少了一些深更半夜还在游荡的人。营寨大门口,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帐篷,里面展示着好几支银杖——一百年来,克什米尔王室每年都会差遣部属,带着令牌参加朝圣之旅——但今天晚上再也没有一个香客看它们一眼。这些光彩夺目的宝器,香客们早就见识过了。另一座帐篷中,静静坐着聆听上师开示的信徒,比起前两个夜晚,也减少了许多。根据卡兰·辛格那篇文章,我可以想象,在这趟朝圣之旅中,每晚扎营时,上师总会向信众吟诵《埃玛卡塔》经文。这部描述朝圣之旅的梵文经典,“据说是湿婆神在埃玛纳锡洞府中念诵给他的妃子帕瓦蒂听的”。这位上师相貌堂堂,长发披肩,两眼炯炯有神,一脸胡须浓黑卷曲,模样看起来挺酷的,简直可以当杂志封面人物。他体格非常强壮——置身在寒风刺骨的高山中,他竟然光着肩膀。今晚,在他那座通风的营帐中,上师闭上眼睛,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端坐着向信徒们吟诵经文。昏黄的帐篷灯外,银色的月光洒照山中: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山中的石头白花花的,就像山涧中迸溅起的一簇簇水花。朔风怒吼,蚀人心骨。进香团的营寨渐渐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