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6/12页)

马德拉斯的一位印度报社记者,恳切邀请我出席他的演讲会,主题是“危机中的莎士比亚英雄”。加尔各答的一位企业主管向我说明,为什么他决定从军,到前线去和中国军队作战。他板起脸孔,严肃地说:“我觉得必须护卫我的——我的——”他自嘲地笑起来,“护卫我的权利——我想打高尔夫球的时候就打高尔夫球,谁也管不着。”不久前,马尔科姆·马格里奇(Malcolm Muggeridge)在一篇文章中说,硕果仅存的真正英国人,几乎都是印度人。这句话发人深省,只因为它承认,所谓英国“性格”,其实是幻想的产物。统治印度数百年的莫卧儿人也是外来民族,也一样拥有荒诞不经的幻想,但最后他们全都融入了印度。诚如印度人一再指出的,英国人拒绝融入印度社会,最后他们全都逃回英国。他们并没留下崇高不朽的纪念碑,他们也没留下任何宗教,除了作为值得奉行的行为准则的“英国性格”——骑士作风加上法治观念,在印度人心目中,这种精神是独立存在的东西,可以跟英国的殖民统治、种族优越感和今天的没落分隔开来。马德拉斯的一位婆罗门,阅读美国小说家奥哈拉(O’Hara)的作品《露台春潮》(From The Terrace),越读越感到厌恶。他说:“有教养的英国人,绝对不会写出这种乱七八糟的小说。”这句话出自一位曾经被英国人统治的印度人口中,格外难能可贵,而这也是殖民地宗主国遗留下的一笔珍贵的遗产。“英国性格”会永远存活下去,因为它是幻想的产物——它是民族艺术的一件作品,它会比英国这个国家存活得更久。这就是英国人很轻易就撤离印度,对这个前殖民地不再怀念,不像荷兰人到今天还念念不忘他们统治过的爪哇,也不像法国人为了保住阿尔及利亚这个殖民地,不惜诉诸战争的原因。而这也就是撤离印度还不满二十年,英国人就让这个前殖民地淡出他们的意识和心灵的原因。追根究底,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所显示的是,英国人跟他们自己的关系,而不是英国人跟他们统治的那个国家的关系。严格说,这不是帝国主义作风。它指陈的并不是英国殖民统治的善恶是非,而是它的缺失和挫败。

印度人不愿正视他们的国家面临的困境,免得被他们看到的悲惨境况逼疯。这种心情我们能体谅。同样,我们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印度人欠缺历史意识——有了历史意识,他们还能够继续蹲在古迹和废墟中,照常过他们的日子吗?哪一个印度人能够抱着平常心,阅读他们国家最近一千年的历史,而不感到愤怒和痛苦呢?在这种情况下,印度人只好退缩到幻想中,躲藏在宿命论里,把人间的一切交给上天(好几所大学开设占星学的课程),然后站在一旁,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眼睁睁看着世界其他国家日愈进步,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一切我们早就经历过了,没什么了不起。飞机、电话和原子弹这类玩意儿,在古代印度就已经存在了,不信,你就翻开印度的史诗看一看吧。外科手术在古代印度是一门高度发展的医学——我手边有一份全国性大报,你翻翻看吧,上面有一篇报道证明我绝不是在吹嘘。印度的造船技术,是古代科技发展的巅峰。民主政治也是古代印度的一大成就。每一座村庄都是一个自治共和国,自给自足,井然有序。乡村议会有权惩罚犯罪的村民,把他吊死或砍掉他的手。今天,印度人的当务之急就是重建这个宁静祥和、宛如田园诗一般的古代印度。一九六二年,中央邦率先推行“乡村自治”。大伙儿兴高采烈,准备复兴古代印度光辉灿烂的文化;政客们兴致勃勃,谈论古代印度的刑法——看来,在印度的这个邦,犯罪的村民肯定会被乡村议会吊死或砍断双手。

十八世纪的印度内政不修,乱成一团,引起列强觊觎。但在印度人眼中,情况并非如此。每一个印度人都会告诉你:英国人来临之前,印度非常富裕,工业发展正面临重大突破。曼锡在他那本书中说,那时每一座村庄都有一所学校。印度人对历史的诠释,几乎跟印度历史一样充满悲情。更让人感到沉痛的是,以往的脏乱又重现在今天的印度。这些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一片乱象:巴基斯坦脱离印度,独立建国;印度内部纷纷扰扰,为语言、宗教、种姓阶级和行政区的划分争吵不休。印度这个国家似乎永远需要一个征服者,担任仲裁人,摆平他们内部的纠纷。具有历史意识的民族,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他们的内部问题。这就是印度历史的悲哀:它欠缺成长和发展。这样的历史只告诉我们一件事:人类会一代一代活下去。在印度历史中,你看到一连串开始,却看不到终极的创造。

在印度历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块不时被成群老鼠或蝗虫摧残的土地。后欧洲历史转移到印度历史,感觉上,就像从珊瑚礁的历史(每一个行动和每一次死亡,都为继起的生命奠定一个新的根基)转移到建筑在荒凉沙滩上的一连串城堡的编年史,读来令人沮丧。

这是伍德拉夫比较欧洲和印度历史得出的结论。他采用的意象非常鲜明突出,但他把印度历史比喻成沙滩上的城堡,并不十分恰当。海浪冲刷上来,沙堡登时消失无踪,没留下任何痕迹,而印度可是一个充满废墟的国家。

从南方进入德里城,你看到的是绵延四十五平方英里的废墟和古迹。距离这座现代城市不过十二英里之遥,你会看到规模宏伟、四周环绕着城墙的图格拉卡巴古城遗留下的废墟——这座城市被遗弃,是因为附近缺乏水源。阿格拉市附近的法特浦夕克里城依旧保存完整,但也因为缺乏水源被遗弃。(“你为什么想去法特浦夕克里城呢?”旅行社职员站在德里旅馆门厅质问我,“那儿什么都没有”。)在泰姬陵,我听到一位向导对一群澳洲游客说:“她逝世的时候,他说:‘我不想再住在这儿了。’于是他跑去德里,在那儿建了一座很大的城市。”对生活在废墟中、周遭环绕着古迹的印度人来说,这几句话就足以解释历史上的一切创造和衰败。下面是我们从《默里旅游手册》“巴基斯坦章”第一条旅游路线前十页摘录下来的片段:

达塔现在是一座小镇,但在一七三九年它是一个拥有六万人口的大城……达塔的主要景点是大清真寺,长六百英尺,宽九十英尺,拥有一百个圆顶。一六四七年,沙贾汉开始兴建这座伊斯兰清真寺,若干年后,奥朗则布才将它完成,如今大部分已经倾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