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紧急状态(第6/7页)

长官身边有一位“啦啦队队长”。他是一位身材高瘦的老汉,身上穿着老旧的双排扣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一顶看起来跟长官的帽子一模一样的遮阳帽,嘴里咂巴咂巴不停地嚼着槟榔。他的嘴巴很大,沾满槟榔汁,两片嘴唇红涎涎的,好像在滴血。他只管静静坐着,面无表情,仿佛在脑子里演算数学题目。这会儿他忽然伸出手,扶扶眼镜,慢条斯理走到麦克风前,望着大伙儿,好一会儿没开腔。突然,石破天惊,他张开他那张血盆大口,露出一嘴烂牙和槟榔渣,扯开嗓门尖叫一声:“圣母卡利呀——”

“万岁!”大伙儿眼睛一亮,纷纷扯起嗓门回应。刹那间,一朵朵笑靥绽开在农民们脸庞上。“圣母卡利万岁!”

“你们说什么?”啦啦队队长说,“我没听见。”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句台词,每次聚会都会用到。“我们再试一次,这回你们要喊大声一点,让我听见!圣母卡利呀——”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次,两次,三次,群众们呼唤印度教毁灭女神的名号,情绪越来越高昂。啦啦队队长骤然转身,走回到他的座位旁,一屁股坐下来,把手里握着的那顶遮阳帽搁在膝头上,睁着眼睛直视前方,咂巴咂巴,自顾自又咀嚼起槟榔来,似乎重新在脑子里演算刚才那道数学题目。

有时听众太少,只有小猫两三只,长官就会板起脸孔拂袖而去。这时官员和警察就会全体出动,急急慌慌,四处拉人。于是农民们被迫放下手上的活儿,离开田地和农舍,孩子们被驱赶出学校来,在老师押送下,前去聆听长官训话。晚上举行的音乐会却不愁找不到观众。本地的知名歌手嚼着槟榔,轮着上台,演唱他们自己创作的歌曲。他们手里握着的麦克风,全都用白布包扎起来,以免沾到歌星嘴里喷吐出的槟榔渣。画家们通过一幅幅素描画,呼吁民众努力储蓄,提高生产,踊跃捐输。偶尔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剧作家,把他特地为这场战争创作的剧本搬上舞台,以彰显印度人民奋勇抗敌为国牺牲的精神,但这位剧作家跟村民们一样,并不知道中国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搭乘火车,或开着汽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这时从车窗望出去,你会觉得,印度需要的只是同情和怜悯。这是一种廉价情感。也许印度人的看法是正确的:我那种悲悯——非常勉强、非常造作的一种情感,使我扭曲了人性。它使人们疏离,它让我在这些单纯而朴实地展示人性的音乐会上,感受到心灵的震撼。愤怒、怜悯和轻蔑,本质上是相同的一种情感。它们并没有价值,因为它们不能持久。你若想了解印度,就必须先接受这些感情。

我跟随长官,来到了一个表面上看起来跟周遭村镇没什么两样、但却以出产军人著称的地区。他们的尚武精神,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呢?是古代的某种血统融合,在种姓阶级制度的保障下一直延续到今天,还是拉其普特人⑪独有的一种坚毅顽强的血统?我们不得而知。印度充满这类谜团。帐篷中挤满前来聆听长官演讲的民众。许多人穿上军服,挂上勋章。啦啦队队长把这些老兵集合在一起,请他们坐在帐篷边缘一条板凳上。长官训话时,有一两位老兵却站起身来,自顾自在马路上踱步。这之前,长官面对的听众都是那些被迫放下手边的工作、满心怨气前来听训的农民。但这里的民众完全不同:一开始他们就专心听讲。老兵们凝起眼神,直视长官,脸上的表情随着长官的语气而变化不停。长官说中国人吃猪肉,老兵们的眉头一个个皱了起来。长官说中国人吃狗肉,老兵们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长官说中国人吃老鼠肉,老兵们昂起头颅,眼珠一颗颗凸出来,仿佛遭受电刑似的。

长官还没讲完话,听众中忽然跑出一个男子。他走到长官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泪流满面。

群众松了一口气,脸上绽现出笑容。

“起来,起来!”长官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尽管说吧。”

“您要我到前线打仗,我也愿意打仗。可是,家里没饭吃,我怎么打仗呢?我家的田地都丢了,我怎么打仗呢?”

群众抿着嘴,哧哧笑起来。

“你失去了你的田地?”

“是,在土地重划中全都失去了。”

长官回头跟啦啦队队长咬耳朵讲了几句话。

“好的田地,他们全都分配给别人,”陈情的男子哀哀哭泣起来,“坏的田地,他们全都分配给我。”

老兵们捧腹大笑。

“我会调查这件事。”长官说。

群众一哄而散。陈情的男子消失在人堆中,嘲笑声渐渐平息下来。我们转往村长家,参加这位沉默寡言的村长为长官举行的茶会。

那天晚上还有另一场音乐会,主办者是当地的一位教师。晚会即将结束时,他走到台上向大伙儿宣布:他最近写了一首新诗,如果长官不嫌弃,他愿意朗诵给大家听。长官拔出嘴里咬着的雪茄,点点头。一鞠躬后,老师开始比手画脚、滔滔不绝朗诵他的作品。那一行行押韵的印地语诗句宛如一串串活蹦乱跳的音符,淙淙,不断从老师嘴里流淌翻滚出来。蓦地,老师扯开嗓门大放悲声,把他的朗诵带到了高潮。他呼吁印度人民齐心协力,在人间创造一块神圣的净土——

……萨蒂雅·阿辛姆萨。⑫

老师一鞠躬,伫立在台上,等待听众的掌声。

“萨蒂雅·阿辛姆萨!”长官坐在台下怒吼一声。他那高举在空中准备使劲拍打的双手,忽然僵住了。“你疯了吗?崇尚真理,扬弃暴力——什么话!这种时候,你还跟他们讲真理和非暴力吗?这一整个下午我苦口婆心,鼓舞民心士气,难道你们都没听进耳朵吗?老师啊,你好糊涂!”

诗人伫立在台上,弓着腰,缩起脖子。台前的帷幕咻地降落下来,覆盖在他头顶上。

可怜的诗人!他苦心孤诣设计的晚间节目,晚会上表演的那些歌颂伟大祖国的短剧和歌谣,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然而,一轮到他自己上台,亲自朗诵他的杰作,他却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仿佛鬼迷心窍一般。这些年来,他经常在公开场合朗诵诗篇,歌颂真理和非暴力主义,备受官员们的赞许,享尽民众的掌声。积习难改,如今在长官面前他又老调重弹,因而遭受公开羞辱,也是自作自受。

几个星期后,尼赫鲁总理驾临印度北部的勒克瑙市。他站在停机坪上,一径鞠躬哈腰,从内阁四十六名成员手中,接过四十六个花环。这是我从勒克瑙市一位行政官员口中听来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印度行政体系奉中央政府指示,在勒克瑙市认真举行民防演习:实施灯火管制、发布空袭警报、挖掘战壕。他们原以为,尼赫鲁总理看了一定会非常高兴。不料,他老人家一看却发起脾气来。他说,挖掘那么多战壕,简直是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