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紧急状态(第4/7页)

“老鼠!”豪拉车站餐厅的服务生伸出胳臂,兴冲冲地指给我看:“瞧!一只老鼠。”这只浑身毛发脱光的粉红色小动物,慢吞吞地穿过铺着瓷砖的地板,爬上一根水管。餐厅中坐着的那个阿萨姆军人及其妻子,只顾低头吮吸盘中的米饭和咖喱鱼,连眼皮也懒得抬起来一下。这幅景象确实令人怵目惊心,但我心里早有准备。真正让我惊讶的,却是豪拉桥对岸那座红砖砌成的市镇。如果你能够忽视那满街的摊贩、人力车和那一群群身着白衣、行色匆匆的印度人,你肯定会误以为,此刻你正置身在英国的伯明翰市。然后,薄暮时分走进市中心,你会以为你闯进了伦敦城。瞧,那座烟雾弥漫、草木葱茏的梅登公园,不就是海德公园的翻版吗?雾中漫街霓虹迷蒙闪烁,酒吧和咖啡馆四处林立的乔林希区,不就像是伦敦牛津街、公园巷和贝斯沃特路的综合体吗?不远处的胡格利河,不就是一条更宽阔、更浑浊的泰晤士河吗?聚光灯照射下,前任印度陆军总司令身穿黑西装,挺着腰杆子,伫立在一座高台上,带着美国桑德赫斯特军校口音,说着印度斯坦语,向一小群懒洋洋的听众发表演说,主题是如何因应战争。一辆辆有如战舰一般浑身漆成灰色的加尔各答电车,慢吞吞地以每小时不到十英里的速度,行驶在大街小巷中。电车出入口,挤满身穿白衣的印度男人。在印度旅行的这段日子,第一次,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大城市中。这是一座看起来挺眼熟的大都会:街道的名称几乎全都是英国式的,诸如埃尔金、林赛和艾伦比,这和街上熙往攘来的印度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驱车出城,进入郊区,在茫茫烟雾中看见一根根烟囱矗立在棕榈树丛间,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发加深了。

据说,印度的玛瓦尔⑨商人已经向有关单位查询,在中国管理下经商前景如何。同一个消息来源指出,印度南部的马德拉斯人,尽管一直反对将印地语颁定为印度国语,现在却已经开始学习中文。士气低落,人心惶惶。面对势如破竹的中国军队,阿萨姆省的行政系统一夕之间全面崩溃,官员和老百姓纷纷逃亡。但加尔各答面对的不仅仅是战争,即使没有战争,这座城市也已经死定了。当年的印巴分治,使加尔各答丧失了大半的腹地,而成群难民的涌入,更加重了它的负担。连大自然都跟这座城市作对:流经市区的胡格利河开始淤塞。但加尔各答的死亡不仅是形体的,也是心灵的。这座霓虹闪烁、脏乱不堪、人口过剩、黑金充斥、奄奄一息的大都会,一肩承担起印度近代史的悲剧和英国殖民统治的失败。在这儿,人们对印度和英国的接触一度充满期望。在这儿,印度文艺复兴运动轰轰烈烈展开,印度改革运动领导人,有很多出身孟加拉省。然而,也就是在这座城市,英国人和印度人反目成仇。当初人们期望的文化交流并未实现,印度人元气大伤。孟加拉一度在思想观念和改革热忱上领导印度全国各邦,而今,只不过四十年后,连印度人一听到加尔各答这个名字,都会不寒而栗,因为今天它代表的是贫民窟、霍乱和腐败。加尔各答人的美学意识和艺术创造力并未消退——坊间贩卖的每一件孟加拉纪念品和市场上展示的每一种出自难民之手、备受剥削的“手工艺”,都具有一种高雅迷人的艺术品位——然而让人感到悲哀的是,这样的艺术才华只会更加凸显出这座城市的衰微堕落。今天的加尔各答,再也看不到杰出的领导人物,除了电影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和摄影家贾纳,这座城市再也不曾产生过伟大的艺术家。加尔各答人不再从事文化探索和艺术实验,如今,全印度的知识分子都纷纷从这场“印度大实验”中撤退。建立加尔各答城的英国人,早已经卷铺盖走人,但他们的影响力依旧残留在这座印度城市:英国人开设的公司行号遍布城中的乔林希区,生意好得不得了。而对城里的印度人来说(这些是已经夭折的印度复兴运动的产物,其中有很多如今坐在冷气大楼里办公),印度的“独立”只给他们带来一个好处:从此他们就能够像英国人那样撤出印度。这帮人撤退后,剩下来的印度——让我们那么惦念那么关怀的印度,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国家呢?难道它只是一个名词,一个观念吗?

从火车上眺望,新兴的钢铁城杜尔加布尔看起来就像一幅绵延不绝、灯光闪烁的图画。我走到车厢走道上,观看这一城灯火,直到灯光一盏一盏消失在我眼前。多么微小的一个希望,多么容易破灭啊!邦迪拉今晚沦陷了。整个阿萨姆平原暴露在中国军队的炮火下。尼赫鲁总理向全国人民发表演说,试图鼓舞民心士气,但他那套说辞听起来却像是哀悼国家的沦亡。成群藏族人在圣城巴纳拉斯火车站下车。他们那一张张宽阔的、红润的脸庞绽露出迷惘的笑容,没有人听得懂他们讲的语言。他们只管呆呆地站在行李旁,茫然不知所措。这些人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臃肿的、脏兮兮的茶褐色衣裳,头戴毡帽,足蹬皮靴,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旅馆空荡荡的,国内航线的班机全都取消了。身穿黑西装的年轻经理和身穿“仆欧”制服的侍应生无所事事,三三两两站在走廊上,闷声不响。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兴起一个念头:我何不趁这个机会狠狠跟他们杀价,花点小钱,在这家豪华旅馆住几天。于是我走上旅馆门前的台阶,开始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我对经理说:“房租包括早晨的咖啡哦。”经理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包括早晨的咖啡。”

旅馆坐落在巴纳拉斯城的军营区,周遭杳无人踪,宛如一座死城。住在这儿,你会产生一个错觉:你是一个游民,擅自闯入别人的房子赖着不走。但在市区,你却嗅不到一丝战火气息。河边石阶上堆积着一捆捆木柴。一具具穿着华丽寿衣的尸体,躺在撒满鲜花、布满垃圾的河岸,卑微地等待火葬。偶尔从柴堆冒出的火焰,闪烁在恒河反射出的强烈阳光中,摇曳不定。家属们围聚在火堆旁,谈笑风生。河边那一排排用巨大的字体镌刻着各种名号的陡峭石阶,挤满游客,热闹得就像假日的海滩。虔诚的印度教徒三五成群,或伫立水中,或躺在遮阳伞下,或围聚在一位师尊身边,聆听他老人家的开示。年轻人站在一旁舒展四肢,自顾自做健身操。高耸的白色河堤后面,迂回曲折的街巷中,小贩们穿梭在阴暗但幽雅的(可惜地上四处散布着一堆堆牛粪)石造楼房之间,贩卖巴纳拉斯城的名产:玩具、丝织品和铜器。寺庙中身兼祭司和向导两职的小伙子,穿扮得整整齐齐,一身光鲜。他们一面嚼槟榔,一面口出秽言,诅咒拒绝捐献香火钱的观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