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紧急状态(第3/7页)

譬如说,现任秘书长原本在孟买经商,后来退隐到静修院中,改名“纳华贾达”,意即“新生儿”。如今,他的外表看起来依旧像一个生意人。他手里拎着公文包,行色匆匆,一副大忙人的模样。但他告诉我,他一辈子从没这么快乐过。

“现在我得走了,”他说,“我得上楼去探望圣母她老人家。”

“您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中印战争的事,圣母有什么开示?”

“一九六二年是个坏年头,”他匆匆背诵圣母的开示,“一九六三年也肯定是个坏年头。一九六四年,情况会开始好转。一九六七年,印度会打赢这场战争,取得最后的胜利。现在我真的该走了。”

一连好几个礼拜,我常常看到这个年轻人。我原以为他是出身法国或意大利的见习企业干部。这个身材高瘦的小伙子戴着墨镜,拎着公文包,走起路来步伐歪歪斜斜,显得有点轻浮。但他那张脸总是流露出自信满满、坚毅果决的神情。让我感到纳闷的是,这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空闲的时间四处晃荡呢?别人在上班,他却站在公车站牌下,好像在等公车。下午,我总会在博物馆内碰到他。晚上到表演场所看印度传统舞蹈时,我也会跟他不期而遇。我们两人隔三岔五就在街上擦肩而过。一天早晨,在旅馆顶楼走廊,我们迎面相逢,彼此都吓了一大跳。一个谜团终于解开:这个小伙子竟然是我的邻居——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

这人让我感到惶惑不安,我也给他造成一些困扰,而我却不晓得。在马德拉斯,一般人都不喜欢邀请陌生人到家中做客。不管地位有多崇高,他们宁可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你。这一来,我就得成天待在旅馆房间,接待房客。“仆欧”进进出出,给新到的访客端送咖啡。我猜,就是因为我房里常常传出一群人喝咖啡聊天、谈笑风生的声音,住在隔壁的这个小伙子才会精神崩溃。一天早晨,我们同时走出房间,正眼也不看对方一眼,各自把房门锁上。我们同时转身,刹那间,两个人站在走廊上面对面碰上了。僵持了一会,突然,有如连珠炮一般,他嘴里冒出一长串美式英语,滔滔不绝,我根本没有插嘴打招呼的余地。

“你好,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我的情况糟透了,我在这儿待了六个月,体重减轻了十六磅。当初,我内心听到东方的召唤,哈哈,于是我就千里迢迢跑到印度来,学习印度古代哲学和文化。我到处乱转,就像一只没头苍蝇,我就快被这儿整疯了。你觉得这家旅馆怎样?住在这儿,让我感到心里发毛,”他耸耸肩膀,“印度的食物让我受不了,”他撇撇嘴,伸出手掌拍拍他脸上戴着的墨镜,“我的眼睛都快瞎掉了。印度人很诡异。他们排斥外人。请你帮个忙。你的房间一天到晚都有人进进出出,热闹得跟什么似的。你认识住在这儿的英国人,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们吧,把我介绍给他们吧,他们也许会接纳我。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我答应试试看。

我把这个美国小伙子的情况告诉一位朋友。他说:“好吧,我帮不上这个忙。经验告诉我,当一个人在内心深处听到东方的召唤,千里迢迢跑来印度时,你最好敬而远之,千万别招惹这种人。”

我没再试。此后,我就尽量避免跟这个美国小伙子见面。幸好我再没遇到过他。这一阵子一连串水灾,加上部队的移防,造成马德拉斯和加尔各答之间的铁路交通全面停摆。经过抢修,火车终于恢复行驶了。

“妇女专车”——斗大的黄色标志,赫然展现在一些车厢上。更多的车厢身上用粉笔写着“运兵专列”。乍然看到这一车一车士兵朝北方移动,穿越贫瘠破落的印度田野,前往烽火连天的边界,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相貌俊秀、谈吐斯文、身穿草绿军装的士兵,在他们那嘴唇上蓄着八字须、手里挥舞着短杖的长官带领下,出现在火车站。刹那间,原本乱糟糟、闹哄哄的月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变得井然有序。我猜,这些小伙子心里一定很怀念他们那脏乱不堪的家乡。一位身材矮小圆胖的少校跟我坐在同一个包厢。上车前,他跟送行的妻子和女儿肩并肩,静静坐在马德拉斯中央车站月台上,谁也没吭声,上车后,他就一直静静坐着,手里握住一只香槟酒瓶,里面装着开水。火车开行了好一会儿,他才打破沉默跟我攀谈。一开口,他就问我一个一般印度人最喜欢问陌生人的问题:您是打哪儿来的?从事什么工作?士兵们也变得活泼起来。途中,火车在蔗田旁边停下。一个士兵跳下车厢,拔出刀砍甘蔗。其他士兵纷纷跟进。霎时间,整座蔗田到处都是挥刀砍甘蔗的士兵。农夫气咻咻跑出来。士兵们掏出钞票,塞到农夫手里。农夫眉开眼笑。火车开行时,他还笑嘻嘻向我们挥手道别呢。

晌午时分,火车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跟随我们一路奔驰。日落、黄昏、黑夜——火车穿过一座又一座灯光朦胧的车站。这是一趟典型的印度铁路之旅。以往,一路所见的景物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而今,在战争威胁下,却突然变得值得珍惜爱护。冬天早晨,火车迎着和煦的阳光,驶向我向往已久的孟加拉平原时,我对印度和她的百姓的感觉改变了——变得充满柔情,充满关爱。以往,我总是带着不屑的眼光看待这个国家。车厢中有一群孟加拉乘客。我看到一位男士脖子上环绕着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上身穿着一件褐色的苏格兰粗呢夹克,腰间系着一条孟加拉式缠腰布。这一身装扮显得非常优雅自然,跟他那端正的五官和轻松自在的姿态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脏乱腐朽、视人命如草芥的印度,竟也能产生出这么多相貌堂堂、温文儒雅的人物。印度制造出太多人口,结果却弃绝了生命的价值和尊严。然而,它却允许一部分人茁壮成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民比这些印度人更有教养、更有个性、更有自信心的了。你若想了解印度人,就必须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把每一场邂逅看成一桩有趣的冒险和奇遇。我不想看到印度沦陷,我会受不了。

就在这种心情中,我漫步在加尔各答街头。这座城市,是尼赫鲁心目中的“梦魇”,是美国某一家杂志评选的“全世界最悲惨的城市”,是某一位美国作家笔下的“瘟疫怪兽”,是最让世界卫生组织头疼的“亚洲霍乱最后的根据地”。这座城市当初兴建时,只计划容纳两百万人口,而今在它的人行道上和贫民窟中,却住着六百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