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38页)

还有第二个印度。它跟第一个印度相辅相成。这第二个印度是独立运动时期的印度、伟人辈出的印度,也是拥有伟大文明和伟大古代历史的印度。当我们处于种种困境时,是这个印度让我们得到慰藉。它是我们的身份认同的一个层面;在多民族的特立尼达,我们所发展出的这种认同已经变得更像民族认同了。

我一九六二年初访印度时,心中所想的正是这种认同,但到了印度,我却发现它在那里并无意义。印度人社群的概念——也就是涵盖整个大陆的印度身份观——只有当那个社群规模很小、属于少数民族并孤立隔绝时才会有意义。印度挤满了几亿人口,混乱和裂隙是其严重问题;在这里,泛大陆的认同概念根本得不到共鸣。人们需要的是一些能让他们为自己定位的较低层次的概念;他们在区域、家族、种姓和家庭这些较小的群体里找到了稳定的依靠。

这些是我几乎无法理解的群体。它们不可能在特立尼达给我任何慰藉,不可能抵消我心中那恶魔似的另一个印度,一个贫穷卑微得令人不敢想象的印度。一九六二年,我就目睹了这样的印度,我由于持有关于印度身份的念头而无法接受它。在印度街头和乡间所见到的贫穷景象令我不悦并感到威胁,又使我被心中那个恶魔折磨。那种贫穷离我已有两个时代之远,但我觉得自己比碰到的大部分印度人更接近它。

一九六二年,尽管有了五年计划,全民选举已经成为事实,社会主义和升斗小民是热门话题,我却发现对大部分印度人而言,印度的贫穷仍然是一个浪漫的概念;它在人们心中激起虔诚和凄美的哀愁,它是这个国家独特性的一部分,更是达成甘地之摒弃物欲精神的手段。

我认识某个经济周刊的一位编辑,他心地善良、工作认真,后来成了我的朋友。有一次我们在孟买谈到贱民,他问我:“你有没有看到我们一些贱民的美?”这位编辑毕生为印度效命,贱民地位的提升是其中一部分,他这样说的时候充满了仁厚的情怀。

这里有一个矛盾。我所设想的泛大陆的印度身份随时会使社会的紧张关系浮现;要是抱持这样的理念,我便很难在印度从事有效的工作。相较之下,印度人所持的种姓或群体稳定观就有比较明确的诉求;这使得他们一方面可以身心无恙,另一方面又能在别人或许会望而却步的环境中工作——只是卑微、于事有补的工作,不是什么革命大业。我在乡间停留数周,跟印度行政服务局的一些年轻官员住在一起时,看到的正是这种情况。

千千万万人长年那样工作着,心中毫无突显自己的念头。独立后四十年以来,这已经成为举国投入的巨大工作,其成果如今明显可见。看似突发的变化其实早就在规划之中。你看得到财富增加,你看得到曾经的穷人如今显露出新的信心。那信心的一方面是新特性新身份的崛起;这些使印度人感到不安,就和一九六二年我仅以“印度人”身份前往印度时,种姓、家族和区域认同令我不安一样。

过去被称为贱民的人在拥挤的马路上排了一英里多长的队伍,他们前来向他们那位早已过世的圣人致敬——那位在其圣像中穿西装、打领带的安贝卡博士。他们所表现的尊严是过去看不到的。可以说,这是甘地等人致力实现的;可以说,这验证了自由运动的正当性。但是,这也可能被视为对许多印度人习以为常的稳定的威胁,一个中产阶级成员可能会顿时陷入焦虑,觉得这个国家真是每况愈下。

孟买的股市景气了好一阵子。二十九岁的证券经纪人巴布赚了一大笔钱,数目比他父亲干一辈子活的所得还要多。巴布的父亲在英国殖民时代移民到当时为英属印度一部分的缅甸。缅甸独立并退出英联邦时,巴布的父亲跟其他印度人一样被迫离开。回到印度后,巴布的父亲从事自营股票证券买卖。他仔细阅读报纸的财经版,收入还算差强人意。“从事股票交易,”巴布说,“如果十次有七次获利,那就算干得不错了。”巴布的父亲未受过正规教育,在他自己看来,他算是干得不错了。

巴布受过较好的教育,又是在一个规模大了不少的经济体中从事交易,就算以他自己的标准来说也算是干得相当不错。他说,过去五年情况特别好,他认为下一个十年也会相当好。

但是巴布已经开始感到焦虑不安。他不知道印度商界近来所表现的攻势会导致什么结局;他无法确定,像他这样具有强烈宗教意识的人在新局势里会适应到什么程度。他也开始产生某种他父亲从未意识到的恐惧:二十九岁的巴布活在革命和混乱的可怕威胁之下。他一方面担心个人的损失;另一方面,他的担忧也源自他在宗教方面的思虑。

巴布生于一个耆那教家庭。耆那教是在佛教之前从印度教衍生出的一个古老教派,其信徒所要达到的境地是他们心目中的绝对洁净。他们不吃肉,不吃蛋,不杀生。耆那教徒每天早晨都要沐浴,以没有用针线缝过的布覆体,然后赤脚走到寺庙祈祷。不过,耆那教徒在印度却以擅长经商而闻名。

巴布的办公室位于孟买的股票交易区。从街道上,访客不易看出这一地段跟孟买市中心的其他地区有什么不同。巴布上班的那栋高楼的大堂有种特殊的印度风味:你能想到,为了保持洁净,每天都有人拿着有点脏的抹布把那地方上下擦一遍,他也在每个电梯的折叠式铁门上留下了一抹黑色油污——有点像每天一次为神像点上檀香油膏。每个电梯都用潦草漆成的板子标示着号码,每个电梯前都有一小排左拐右弯的队伍,大厅里的人群因而拼出了一幅花形图案。

在我们下电梯的那个楼层,墙壁上还看得出那块有点脏的抹布的痕迹。不过,在高层安静了许多的走廊里,人们显然不像在楼下时那么紧张地注意举止,避免失态。他们有时会找个角落,有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远远往墙上吐出一口口以抛物线飞射的含渣的红色槟榔汁。

走过不拘小节的这一幕,我们来到办公室。桌子,职员,办公设备。墙上挂着加框的彩色印度教神像,其中有些还装饰着花环。巴布办公的地方是靠里的一间小室。计算机屏幕闪着绿光。一面墙上并排挂着三幅神像。最右边是骑虎的女神难近母⑧,相框玻璃上有个金盏花花环。

我向巴布问起难近母。他并未直接回答。他开始谈起他的耆那信仰,以及那信仰对他的工作上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