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2/24页)

蜜糖维持他素来的婆罗门作风,对发生的这些事满不在乎。他仍然住在迈拉波的父母亲家里,仍然到那间古老寺庙祭拜,仍然一副心满意足模样干着他一直干的公司文员职务。

时隔五年,他的友情依然殷切如昔。他还是像我所记得的那样忧郁,内心深处还在唠叨着什么。或许,他这时变得有点更加沉默寡言了。我想我们并没有谈到政治。在他父母亲家楼上的房间里,我们倒是谈到了几本他最近产生兴趣的泰米尔语预言书。他告诉我,这些是古老的书籍,现在邦政府将它们重印出版,一共好几册。

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对预言书产生兴趣,不知道是因为想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是只是想读读那些书。这里有一份暧昧:他显然对那些书很着迷,但同时又似乎要我保持戒心,告诉我解读那些圣书的祭司常常要价很高。

他也读别的书。这些就在他房间里,他把它们拿了出来:英国的柔情浪漫小说,只是打发时间的——他这么说,仿佛书的内容对他并不重要,仿佛在他的孤寂中只要能够看书、有个消遣就好。

如今,二十多年后,我又来到马德拉斯。这一次,同样未出自刻意安排,我抵达时又正巧碰上政治活动期间。这里即将举行另一次邦级选举。各政党的广告牌、标志及政党领袖的画像到处可见。有些海报非常大,犹如马德拉斯的电影广告牌,这倒是恰如其分,因为自从原先的达罗毗荼政党分裂后,达罗毗荼运动所推出的领导人物就都是泰米尔电影明星。广告牌中所画的政治人物都有一副南方电影明星那种圆胖的脸形,甚至大家都知道是黑肤色的人也变得脸颊红润:领袖的画像应当如此。

在画像中,过去十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担任邦长的那位电影明星——由于他刚过世,才会有这次邦级选举——戴着一副墨镜和一顶白色皮毛小帽。无论从影或从政,墨镜和小帽是他不变的行头。他曾经是著名的特技演员,像是本地版的埃罗尔·弗林③,在影迷心目中,他几乎是个神。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当一位统治者和明星,而不是处理政府事务。据说,他死的时候有一万八千件公文等着他批阅。他做过的事包括废除马德拉斯市政府,因此现在马德拉斯一团糟,到处垃圾堆积如山。仿佛这般情境——这种违背古老洁净观念的做法——也是南方反抗的一部分。

过去泰米尔纳德的殖民地抗争政治遵循了殖民地的发展模式:偷窃、耗损、停滞、言辞、古老悲情的不断撩拨。那些悲情倒不是虚构出来的。泰米尔纳德的人民尚未背离、摒弃原先的达罗毗荼抗争运动:这次选举对垒的一方是从DMK分裂出来的几个派系,另一方是剩下来的DMK本身。

一九六七年的赢家DMK这回又获胜了。在我抵达几天后,到处都是该党的黑红两色旗子——黑色代表种姓反抗,红色代表革命。在载客摩托三轮车上,在自行车上,这面旗子飘扬着,庆祝选战胜利。有时候,人们从小型客车打开的车窗伸出手去把旗子高举在车外,举起的手象征旭日的光芒,即选票上代表DMK的标记。

一天深夜,我在电话号码簿里查寻蜜糖的名字。我找到一个跟他名字相似的人名,但地址已经变更。我拨了电话过去。接听的人操泰米尔语,起先对我一概不理,完全不想了解我所说的话。后来,那个人对我的英语有所适应后,开始说起英语,而且用词遣字颇像公司职员,简短准确。他说,蜜糖睡了;此时此刻不得打扰他;他已经“就寝”;他一向在九点“就寝”。他几点起床?五点。我留下我的名字。

翌日我收到蜜糖的留言。我打电话过去,接听的是个女人,过一会儿蜜糖接了电话。他听来像生病了。我问他年纪多大,我告诉他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年龄。

他说:“六十四,不太年轻了。”

“那么,我们在克什米尔碰面时,你是三十七岁?”

“那时我是年轻人,跟你一样。”

目前,他由拉格哈文夫妇照料。前晚在电话中跟我交谈的是拉格哈文先生,今天早上接电话的则是拉格哈文太太。电话是他们的,装在楼上他们住的地方,蜜糖住在楼下,现在他爬楼梯很吃力。他已经从“服务工作”中退休。他母亲过世了,父亲也走了。他已搬出当年我跟他在其中见面的那间双亲的房子。他搬离了迈拉波。他现在住在拉格哈文夫妇屋子中的一间小公寓里。他要我立刻前往。他告诉我地址,然后说——我觉得奇怪——“每个人都知道我住的地方。”他口气中带着几分急迫的意味。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想他病得很严重。

他在屋外等我,出租车一停下来,他就向我跑步过来,并且直呼我的名字——这时我正要走进别人家的大门。他穿着一件黄色背心,缠着腰布。他看来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高。在喜马拉雅山时,他的皮肤被山上太阳晒得黝黑;现在,他看来比较苍白。他表情中的忧郁跟他的病容融合在一起,脸上肌肉及裸露的肩膀呈现松弛状,看得出他是无力爬楼梯了。

他领我穿过正确的大门,这里进去才是他公寓所属的那栋房子。公寓位于一楼,我们就从庭院小道直接走进他的客厅。他说:“起居睡觉”。意思是说这房间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他的卧室。“附有浴室。”他用手指了一下,但并未带我过去瞧。另外还有一间厨房,以及他当作神坛使用的房间。这是他要告诉我的大新闻:他的神坛。他在他的公寓里搭设了一间自己的神坛。这里供奉了三位最重要的神祇,即智慧之神、力量之神和钱财之神。

“来,我带你去看看。脱掉鞋子吧。”

最后那项要求既客气也坚定,并无通常人们说这话时口气中所带有的羞怯——那种口气意味着如果你不想脱鞋也无所谓。不过,他心中最在意的是我们的友谊:他主动请我参观他的神坛乃是友谊的表示。

我脱掉鞋子,站在饰着花环的无法辨识的黑色神像前面。

我随着他观看。对于我缺乏宗教信仰一事,他一向能够谅解容忍。然后,他带我到他用来当作厨房的那个房间。他刻意把头往下垂,让原已松垮的肩膀更往下沉了一点。他笑着说:“请不要写到我的厨房。”他知道厨房不干净,他这么说。但是,这里没有自来水,厨房里所用的水全得用水壶取来。现在,他要搬动装满的水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做了几个动作,让我明白他的身体连一些简单的事都力不从心了。如果搬动重物,他便会生病,因此他无法保持厨房的干净。这间厨房很脏,窗子上方的铁丝网及窗子正下方的台架都沾满了灰尘和油污。他说,他现在自己照顾自己,能省的东西都省了。有个女孩会来替他打扫。不过(虽然他没这么说)作为一个婆罗门,他不能让那女孩进入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