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3/24页)

他现在六十四岁了。他正在把物品省掉。在前房,也就是公寓里起居睡觉两用的主要房间里,他有几样杂乱堆在一角的小家具,他准备把那些家具弄走。他用不着那些东西了。

“我要的是简单的房间。”

我问他为什么没结婚。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怎么回答呢?我就是无意结婚。”

当我问起神坛以及他为何想到那主意时,他给我的也是同样的回答。他说他就是那么想到的。

我记得他在一九六七年时对预言书的兴趣。我问起他这件事。他如今还有那股兴趣吗?另外,我还想知道那股兴趣是如何产生的。

他说:“为什么?为什么?这类事情是你的问题。我能怎么回答?”他就那样兴起了阅读预言书的愿望。有件事我倒是看准了:那种想探索预言书的愿望如今已消失了。

想到他目前新的孤独生活,想到他那肮脏的腰布背心,自从认识他以来,我这才头一遭直接问起他的一生。

自从大学毕业后,他这辈子都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到了最后,他是办公室的主管,担任类似人事经理的职位。他掌管所有员工的档案数据。现在他对公司还有一份深厚的感情。退休时他的月薪是两千卢比,相当于八十英镑。这数目足够应付一个单身男人的开销。目前公司每月支付他一千卢比的退休金。公司还为他投资了一笔钱,从这里他每月还可拿到一千三百卢比。这些收入够用了。

我们所在的那间起居室兼卧室的水泥地板上有白色的花型图案,跟许多印度房屋门槛上装饰的图案一样。这些图案通常是用面粉画上去的,每天重新画一次。不过,蜜糖的地板图案却是塑料做的贴饰。墙壁漆成蓝色,由于受到背部和手掌的擦抹已经失去光泽,而在椅背上的部分,则被油污的头发弄脏了。墙上的图画都是宗教图画。一面墙上悬挂着一个双层小橱,附有玻璃滑门,橱内有药瓶、蜡烛、铝箔纸板包装的药片,这些跟纸张和家庭小玩意儿杂乱地摆放在一起。在迈拉波他父母亲的那栋屋子里,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凄凉。

我问他这一生是否快乐。

“平淡的一生,平淡的一生。”

然后开始有客人来访。他们从开着的前门进入屋内。第一个进来的男人皮肤黝黑,额头上有新点的圣痣:他已经做过晨间礼拜,或者已经去过那间大庙了。

“他是个地主,”当那人走进神坛房间时蜜糖这么说,“有钱人。”

第二个访客比较年轻,面貌也比较优雅。他向蜜糖打招呼,然后二话不说就步入神坛房间。这人穿着一件正式的红褐色长衫。蜜糖说他是一家大公司的主管。

“大家会来这里。”蜜糖这么说,仿佛是要说明为什么有这些访客。

第一个来的那位地主有钱人从神坛房间走出,倚着起居室兼卧室的一面墙坐下。当那位穿红色长衫的人走出来时,他在房间一角那堆杂乱家具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这担任主管的第二个人是他所属公司的生产部经理。早上这么晚的时刻他似乎不应该到这里来,不过他说他每天早晨都会来蜜糖的神坛来沉思,求得平静。他们在一起话不多。星期天晚上他会来待三个钟头,而那一整段时间他们几乎都没有开口说话。只要来到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在这个蓝色墙壁已经弄脏、可以瞥见阴暗厨房的房间里坐着,那就算是某种形式的沉思了。生产部经理说,沉思——意指思想的净化——并不容易:初学者很快就会被家人、职场之类的事分心。需要好几年才能学会沉思。他比不上蜜糖先生。

这对我可是新闻:我不知道蜜糖还有智者、圣人的名声。

我问他:“你能够让你的思想净化?”

他低调回答,不过也因为——不用他说什么——我知道答案而感到高兴。他说:“我没什么成就。”

生产部经理说:“人家去见大部分圣人是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跟蜜糖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来蜜糖这里只是为了求平静,他没有别的索求。

迈拉波的婆罗门世界已经被完全颠覆。但是在蜜糖的蓝色小圣堂里,外面街上的政治离得远远的:那些红黑两色旗帜,那些画着新英雄肖像的八十英尺高的广告牌(倚靠在粗糙的木头鹰架上)。在拉格哈文夫妻屋内的小公寓里,蜜糖仿佛是宫廷之主,有自己的圈子。或许,他在这里也比成长时住在父母亲家里的任何时候更受到保护,更受人敬重。他是个圣人,可以让别人得到平静。这让我明白了他在电话中所说的一句话:“每个人都知道我住的地方。”

我准备告辞时他说:“你可要来跟我一起用餐。我会亲自为你下厨,我会为你煮南瓜。”

“南瓜?”

“一九六二年你住在林地大饭店时天天都吃南瓜。”

他还记得我早就忘记的事。他记得一九六二年及一九六七年在他父母亲家里,我跟他父亲曾经认真长谈过书籍和印度的事。

过了这么久,还有人如此详细记得你的往事,这可真令人受宠若惊。同时,我也觉得这显示他的一生真是平淡到了极点。不过,这平淡终究带来了报偿。他的天赋得到了认定。或许,使他在喜马拉雅山上一大群朝圣客中引人注目的那些特质——他的孤独,他的平静,他的忧郁,他所展露的不完全感和探索心——也吸引了别人。

只有百分之三十三或百分之三十四选民投票给得胜的DMK,但是该党的红黑两色旗帜却在城里迅速增加,犹如每个人都投了DMK的票。有些墙壁在投票日之前就画着该党的选票标志——升上山头的太阳;如今,这些墙上的图画被细心地重画,添加,先加上一点,然后又加上一点,仿佛进一步嘲笑其他两个落败政党的标志——张开的手掌及两只鸽子。这两个标志直到几天前还象征着光明前景及意气风发,如今却遭受遗弃,不被理睬,更没有忠心耿耿或喜气洋洋的人来为它们增添一点庆贺的色彩。

选举结果公布后一两天,城里有些地方便开始出现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了该党三位英雄的巨大图像。广告牌上没有写出人名,也没有任何文字,你得先知道那些英雄是谁,才会了解这些图像的意义。他们三人的侧面像交叠在一起,每一个都犹如钱币上的王族头像,三位英雄分别用不同的颜色画出。当前党领袖的画像用的是某种褐色;一九六七年带领该党首度获得胜选的那个人用深蓝灰色;这两人后面则是一位脸颊红润、长须卷曲的老翁,他是该党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