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役之后(第4/21页)

“从加尔各答到这里只要两个半钟头,但我觉得已经离我的前一个人生阶段非常远了。你在一九六二年看到的那个提箱仔已离我的文化和成长的根基相当远了。”

年轻时,齐达南达曾想要当老师。有段时期,他甚至想跟他父亲一样当梵社的传教士。但是,他想在社会上留名的欲望使他走上广告业,然后又进入烟草公司。

他得到那个职位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家都向他道喜。他太太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你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不一样的人吗?”

齐达南达说:“一九六二年你碰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负责公司的广告,那是国内最大的广告案之一。那家公司本身从英治时代以来就有烟草专卖权,生产的东西几乎不管质量如何都卖得出去。我来告诉你那个提箱仔的世界是多么地散漫。有一位薪水很高的人事经理,他不少时间就花在量某一类主管该得到的地毯尺寸以及跟他们的太太讨论窗帘的颜色上。

“提箱仔被制造成一种非常奇特的动物。整个体系是为英国人的需要而建立的,为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吃坐睡拉的方式。到这边工作的英国人把他们待在印度的时期看作像是住在旅馆一样,什么东西都有人提供,包括每一条毛巾,每一把汤匙。这段日子只不过是前奏,过后他们就可以回老家,买一栋房子,有自己的洗衣设备。他们在这里时甚至还配有用人。

“加入公司只有六个星期时,我写了一份报告说公司应该改用简称ITC。当时大家对这建议只觉得好笑。

“就像大英帝国本身的行政体系一样,作为其延伸的商业帝国也把一小群印度人跟其他人区分开来,将他们变成支配系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使他们对英国利益比对印度利益更加上心。而且,这是通过非常微妙的方式达成的。不管是在行政还是商业系统,英国人会毫不迟疑地在印度主管手下工作。我想别的帝国里没有这种现象,目前在印度开设的外国公司里也仍然看不到这种事。在法国或美国或日本的公司里,几乎没有半个他们的国人在印度人手下工作。

“我的公司阶级很分明,有两类不同的人员:主管和雇员。我们这些主管有车,还配了司机,我们的太太外出购物时——譬如去挑选地毯和窗帘——另外有车。我有些同事接到董事长电话时都会把领带拉直,或者如果他们要外出午餐的话,会派车回家拿一件干净的外套来换。不用说,在公司里主管有他们自己的洗手间。

“我太太很快就习惯了这些享受,爱上了它们。我喜欢这种舒服的日子——不这样说的话就是虚伪了。我还必须说,那种生活方式对我们后来的需求有深远的影响。

“我的问题是这样的:我出于对文学和电影的兴趣,下班后总是跟一些完全不同的人来往。一天工作结束之后,我会前往加尔各答电影学会的办公室。我在印度独立的一九四七年跟萨蒂亚吉特·雷伊一起创办了那个学会。我们的主要工作是贴信封和写地址。我们头顶上有一台电扇,那可算是幸运了——这地点是一个片商的肮脏的办公室。我们在那里讨论世界电影的伟大成就。

“雷伊对我们的工作很投入。他身材很高,肩膀很宽,常让我想起泰戈尔,我现在把他看作泰戈尔那个时代的最后一位伟大的代表人物。不过,跟泰戈尔不同的是,他的声音很洪亮。他皮肤黑,泰戈尔的皮肤则是白皙柔细。以他的文化教养,印度性,全面关怀(不能跟流行的世界主义同日而语)和真诚而言,我在雷伊身上看到了梵社成员的一些典型的美德。

“于是,我过着化身博士那种两面生活。白天穿的是很正式的西方服装,晚上则去电影学会。有些时候,某位同事会对我的休闲活动感到好奇。他会到电影学会来看一场法国或德国电影,但他会受不了我那些亲密伙伴身上的汗臭——他们坐了一大段汽车或电车,或是走了一大段路,然后在没有冷气的办公室工作了一整天,又没办法回家换衣服。

“这种两面生活所造成的心灵不安的强烈症状终于以非常具体的方式呈现出来。我记得跟同事去参加我们公司一位英国主管和一位印度女子的婚礼,这件婚事在高层管理人员之间引起了一片哗然。

“跟我的同事一样,那天我当然穿着上班的西装。或者,可能是我自己没骨气。那是个非常闷热的晚上,结果我发现婚礼中尽是穿着舒服的薄毛葛布长衫和腰布的孟加拉人。在完全不合宜的衣服底下,我浑身是汗。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属于哪一边,嫌恶地对自己说:‘你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这件事使我内心的许多东西具体化,我开始考虑离职,放弃作为公司经理人员必须过的那种生活方式。

“我可要说,做那些工作真是大材小用。我们销售部门有许多人会到加尔各答和全国各地的市集去,就我所知,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抽查烟盒背后的批号,看看香烟是否过期。

“就这样,大家吃完早餐去上班,然后吃午餐,再到市集走一圈,接着上俱乐部,每天都混到很晚。办公室、家里、俱乐部都有冷气,因此一天下来没吹到冷气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或一个钟头。

“这种生活方式的主要优点就是你可以不用思考。只要你开始思考,就会觉得不对劲。这种日子毁了一些印度人,使他们的独立能力永远受到影响,使他们变得虚伪自大。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如果没有这个保护伞就无法独立自主。我也看过一些人在组织里受尽了屈辱。

“这些职位基本上是闲差。因此,他们会去掉你职位的一些权力象征,让你无事可做,借此来羞辱你。我见过一些人每天来上班,就在办公室里坐一整天,然后下班回家——这些人是牛津和剑桥毕业的,如果做别的工作,应该更能发挥才干。公司上下都知道那种屈辱,那种情况毫无遮掩。但许多人根本不敢辞职,因为那就像是在瑞典北方的严冬被撵出温暖、灯火通明的屋子。

“那时候,印度人的企业还没有扩展得那么大,机会很有限。反正,印度公司也没办法让提箱仔过他们已经习惯的那种生活。如今,印度企业可以提供你某些福利,让你过很豪华的生活——要是你有成绩的话。他们可是看得紧:印度企业里没有闲差事。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商场上开始了一场变革。处于困境的提箱仔团队必须面对现实。烟草公司改变了,它在短短十年间做了转变——就文化的变迁而言,十年是相当短的时间。这转变是由印度人造成的。英国人训练他们的人手,但他们不想亲自主导商务。今天ITC已经多元化,面对香烟业发展的减速还应付得相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