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第2/12页)

如今已无功勋荣耀。过去大体上造就的那些荣耀的上层阶级穆斯林社群已经萎缩,而这城市的总人口却增加了一两倍。独立后建造的丑陋的钢筋水泥建筑已经蔓延到每个角落;一些大街已经寸步难行。拉希德说,省督之城变成了行政城市,一个区域城市——一个印度的偏僻小城。

我住的旅馆位于钢筋水泥组成的新市区,像五星级宾馆的拙劣翻版。它有“识别标志”。客房里放了各式各样的卡片,向你推销这个那个,为你列出种种服务,或是请你提供宝贵意见。门把上挂着早餐点菜单,那东西却真叫人不知如何填写才对。这里应有尽有。顶级宾馆的模样一一学到,唯独不知服务在哪里。显示“请勿打扰”的灯坏了。红色电话大概只是摆着好看,它偶尔会传出微弱的、仿佛在洞穴中袅袅缭绕、几乎无法辨识的声音。可能因为用了什么强效漂白剂,毛巾已经变成发亮的淡蓝色,起了细细但尖锐的绒毛。灯罩破了,灯光黯淡,看东西很吃力。朝西的墙整整一半是玻璃。甚至现在,都还只是春天,可到了下午就叫人吃不消,你只好去拉开那脆弱金属做的搭扣(脆弱金属做的:在你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搭扣似乎就要弯了),把窗子打开,但放进来的却是一大团更热的空气,还有人与车、喇叭与警笛的轰隆巨响。

但万万没想到那么幸运,窗外竟是一幅看了让人仿佛回到过去的美景,让人误以为在观赏一幅托马斯与威廉·丹尼尔十八世纪末在印度所绘、后来在伦敦制成蚀刻版画的大型风景画的原图。这片风景是流经黄褐色及灰绿色两岸的戈默蒂河③——或是它较低的河槽,水流充盈平静,水道不宽。

丹尼尔兄弟的风景画常常是利用暗箱画成的,观看者会觉得画中的远近距离很长。近看,丹尼尔兄弟的印度风景蚀刻版画则有许多栩栩如生的细部描绘,可以分辨出许多人物,其中有些甚小。从旅馆房间看到的戈默蒂河景观就有那种距离感,那种细微的充实感。

右边河岸上有一条人行道,整条道上都有人走动。从我所在的远处看去,这些只是细小、分离的人影,他们衣服的颜色不易辨别。道后的树木挡住了河岸那一侧的住宅街道。较前面的部分,在满水的低河槽之上但比有人走动的右岸走道低了许多的地方,有一片宽阔、形状不规则、无树的滩涂。往左边颇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像小黑点般移动着的黑水牛使这片河滩有点非洲或美洲荒野的样子。早上,在较近的右边,男洗衣工把洗好的床单和衣服摊开来晒。在河滩中央部分,就在流着水的河槽边缘,有一些相隔甚远的小屋,其墙壁用泥颜料刷成粉红或白色,有些墙上贴着印地语广告:单房的斜顶小屋倒映在平滑的水面上。这些小屋属于游泳俱乐部。周末,男孩们在河里游泳,但不会离开河岸和小屋太远。

就在旅馆下方的河左岸有几所印度教寺庙。在同一岸上的远处是勒克瑙旧城的几个宣礼塔,让我想起我在一九六二年前往探索旧勒克瑙辉煌历史的清真寺和斋期集会所。往下被树遮住的地方是市场巷道,那里在一九六二年仍有《一千零一夜》的气氛,但拉希德说,现在内行人看到的是这个穆斯林城市的最后的悲剧。

有一天早上,我跟他去看一看。巷道里人太挤,空间太小,东西太单调,访客可能会以为这地方只有一种文化,也可能看不出拉希德所看到的差异。

跟一般印度市场的情况一样,店铺与摊位只有窄小的空间,面临巷道的一侧完全敞开,一家连着一家,几乎没有间隔。地板比巷道高了几英尺。摊位中间或下面的水沟把水和废物排到巷道两侧的水沟里。拉希德说,这些废水并不会流入较大的排水沟,而只是积留在无盖的水沟里,慢慢蒸发。

所有店铺和摊位都装了铁门,为了防范暴动,每一间店铺及相连的房子都盖得像堡垒。有些原本应该是店铺的地方如今只见一堆瓦砾,仿佛由于年岁、脆弱或腐蚀,店铺及相连的房子终于向内崩塌——从这个小例子出发,你可以设想城市的地面高度会如何一层一层增高。

这里一直有市场吗?这个地点有没有可能曾经只是一块空地?拉希德和我走过一个纪念性的大门,一个以莫卧儿皇帝阿克巴为名的拱门。他于一五五六年至一六○五年在位。这座拱门可能是十六世纪晚期为了纪念皇帝驾临而建的,因此,市场的轮廓在当时(莎士比亚在世的年代)应该就是目前的样子。龟裂的灰泥底下看得到扁而小的勒克瑙砖块,这些是较近——十八世纪或十九世纪——的历史遗迹。砖块的排列方式跟建筑结构一致——譬如,在拱门上排列成同心的弧形——因此,它们看起来像是磁铁四周依照磁力方向排列的铁屑。

市场靠外部分的店铺不是纯属一类的,卖货的是印度教徒,工匠则是穆斯林。两者有各自的历史和特殊传统。工匠做简单的活儿。他们把细银条打成薄到几乎要碎裂的银箔。他们制作廉价鞋子;他们做一种本地特有、叫作“齐坎”的刺绣;他们做缀珠刺绣。印度教徒店老板或者是北方邦的商人种姓,或者是两三百年前来到此地、留下来以放利或买卖为业的旁遮普刹帝利种姓。

五家店之中有一家卖的是同地较大店铺所需的东西:齐坎刺绣所用的线、浮花织锦所用的金银箔片、齐坎刺绣打图案所用的木版、印度单式簿记所用的宽页账簿。有些店卖风筝:勒克瑙还保留了放风筝的旧俗。有些店卖金匠的器具;有些店卖印度教徒拿到寺庙供神的鲜花。拉希德说,大致上,市场靠外一部分的店铺卖的是跟印度教徒及穆斯林传统生活有关的基本日常用品。

年纪很小的男孩盘腿坐在他们窄小铺子的前面、就在水沟上方的地板上,用锉刀磨着针——这是大店要用来做浮花织锦的针。这些针看来像是圆珠笔的塑料笔芯,它们有那么大,也有类似的尖头。每支卖一卢比。要赚到任何钱,一个男孩可得磨不少针。

清真寺为数不少,其中有些可能就建在昔日店铺和房子的废墟之上:这里的清真寺就像是一种民俗艺术,装饰过于华丽,结构不够坚固,漆工相当用心。拉希德跟我走着的时候,在市场的噪音之中,扩声器里传来一位毛拉尖锐的声音。那拖长的声音中充满激情:他可能在念诵古兰经的某些段落。拉希德说,事实上,那个用扩声器喊话的人只是在说:“捐钱给清真寺,进天堂黄金殿。”

最单纯的信仰:虽然市场靠外那部分的店家不全是穆斯林,整个市场的活动却像是伊斯兰信仰的表达,这里的一切也让人觉得都是为了信仰。卖《古兰经》的店铺最亮丽,店里吊着轻细得像羽毛的金银色纸穗。在市场单调货品的衬托下,这些用来绑女孩或妇女头发的穗子特别抢眼。这些店摊不只卖《古兰经》,也卖装《古兰经》的盒子、念经时摆《古兰经》的书台、念经时点燃的香、念经时戴的小帽——因为头上没有遮掩是不准念经的。念经帽分别有鲜艳的橙色、红色、绿色。另外也有钩针编织的小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