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第4/12页)

在纯粹的穆斯林国家,人们对其宗教信仰可能会看得比较轻松,他们也可能相对不容易神经过敏。但在这里,大家都知道,出了市场的巷弄就到了另一种信仰的世界,而来自这个外部世界的是威胁和挑衅。

我即将离开勒克瑙时,拉希德告诉我一些最近令人担心的威胁。有一个班加罗尔人向法院提出请愿,以《古兰经》鼓吹叛乱为由,主张印度全国查禁所有版本的《古兰经》。这项请愿是挑衅的举动,照理不应该认真看待。但,拉希德说,一名法官——女法官——却过分拘泥于法律条文而同意受理。这引起了暴动。后来另一位法官否决了提案,认定《古兰经》跟《圣经》一样是“基本文献”,因此超乎那种法庭请愿的范围。

还有三百英里外的小镇阿逾陀的一座清真寺引发的问题。这座清真寺已被印度教徒改建成寺庙。对印度教徒来说,阿逾陀是个重要甚至神圣的地点。它是《罗摩衍那》主角罗摩大神的出生地。有些印度教徒说,穆斯林入侵之后,在罗摩的出生地盖了一座清真寺。独立之后,印度教徒希望收回该地。拉希德说,为了避免暴动,清真寺在一九四九年关闭了。然后,大约在四年前,事态有了变化。一名印度教徒向地方法院提出请愿,要求法官允许印度教徒在清真寺祈祷。这项请愿通过了,清真寺的门锁被打开;清真寺落入印度教徒手中,至今未变。过去发生过几次暴动,有人丧命,激烈的争端犹未停息。

第三项威胁跟穆斯林的私法有关。一个有钱的穆斯林律师和第一任妻子离婚,然后再娶。他按照他们的穆斯林婚约,付给第一任妻子一笔钱。被抛弃的妻子后来向印度法院提出告诉,要求前夫也必须按月付她赡养费(这是拉希德的说法)。经过二十年,这案子终于上诉到印度最高法院。审理法官指出穆斯林私法的缺失,判定女方可以获得赡养费。穆斯林认为这干预了属于他们信仰一部分的私法,因而群起抗议。在抗议的压力之下,印度政府通过法案,使最高法院的判决失去效力。

帕尔宾住在勒克瑙旧市区一栋老式、宽敞、有围墙的穆斯林房子里。前头是客厅,私人房间则在后头。两年前,帕尔宾决定涉足政治。其他妇女——无论是不是穆斯林——忌妒她,但帕尔宾在政界已经有些成就,不久前还率领一团穆斯林妇女晋见了总理。帕尔宾客厅的赭色墙上就挂着几张那个场合的照片。

帕尔宾是个面貌姣好、仪态端庄的女人。她的家族出过律师、地主及政府高官;她所属的阶级曾是此地的统治阶级,她就洋溢着该阶级的自信。她跟市场中的穆斯林以及偶尔在那里的巷道匆匆来去、戴黑面罩的娇小女子可说有天壤之别。她不戴面罩,言谈清晰有力,但有时也会出人意料地露出女性自制的一面,让你想起她来自一个特殊文化,想起这栋有女性隔离空间的穆斯林房屋代表了她人格特质的一个重要部分。

她要从事的是“世俗”政治,她的意思是说,要以穆斯林妇女的身份参与国家政治。这个抱负完全没有冲淡她的宗教信仰。她说,穆斯林信仰有某些方面属于“律法”:它们没有讨论的余地。妇女权利便是其中之一。

在伊斯兰社会里,妇女享有许多权利。她们的权利——这些原本就是“律法”——无须再由国家来修订,譬如,她们享有继承双亲财产的权利,印度教妇女没有这种权利。穆斯林妻子在婚姻期间收受的东西都属于自己所有,西方妇女则得不到这种待遇。议定婚约时,男人必须允诺,如果他跟妻子离婚就得付给她一笔金钱。那就够了,穆斯林妇女无法接受付赡养费的做法。妇女为人妻之后并不表示她就会变成用人。离婚之后,前夫只会变成一个陌生人而已,此后妇女就不应该从他那里拿钱。其他国家或社会可能会想根据时代需要改变人们的权利,但《古兰经》已经为穆斯林立下了永世不移的律法。

这些是强烈的言辞,但帕尔宾在我旅馆房间谈她的政治活动时——拉希德在一旁帮她用英语解释——却说得平平淡淡。她是信仰的护卫者。但她对待信仰——完整、充分陈述的信仰——却能够轻松自如。以她所属的社会阶层而言,这种态度甚至是她的自信和能力的一部分,也似乎让她适于从事她想要从事的公众活动。

她有组织才能。有人为她弟弟选了新娘,那天她就要去见——非正式地——那位年轻女子。她会前往一个远方的小镇拜访朋友。在朋友家里,她会碰上——表面上只是不期而遇——她弟弟要她去见的年轻女子。

帕尔宾过着顺遂的日子,她不像拉希德那样悲观。拉希德是单身汉,喜欢读书,乐于独处。他常默默沉思,心情容易变化。他很喜欢他的公寓,喜欢静静待在家里。

至于市场里的穆斯林——当然,帕尔宾说,他们陷于无知,很难跟他们沟通。不过,虽然大家把这种无知和闭塞看作穆斯林特有的问题,其实印度许多其他群体,譬如乡村居民和表列种姓也是半斤八两。

可能是这样的比较让拉希德感到沮丧。穆斯林曾经统治过这里,是发号施令者。如今,中产阶级迁移到巴基斯坦之后,他们已经人寡势弱,虽然个别人士仍受到敬重,作为一个群体,他们的地位却很低。

拉希德出生于一个古老的什叶派穆斯林家族。他的一位十八世纪中叶的祖先是商人,拥有七艘船只进出孟买。拉希德说,或许严格说那些并不是大船,可能只是小帆船。那位祖先事业倒是很成功。他甚至还盖了一处斋期集会所,其式样系以什叶派在伊朗及伊拉克为穆罕默德后代所建的陵寝之一为蓝本。在当年,事业成功的什叶派教徒通常会修建斋期集会所,希望借其促进宗教问题的探讨。

十九世纪另一位祖先曾在末代奥德省督的宫里做过官。当英国人把这位统治者放逐到加尔各答时,拉希德的祖先随行前往,并在加尔各答住下,直到八十年代去世。拉希德的外祖父是一个较大的王邦的行政官。他照顾家族中每一个人;他写诗;他一副爱德华七世时代绅士的打扮。拉希德觉得——只凭照片——这位祖父看来有点像罗素。

拉希德的祖父是家族中第一个学英语的人。他在铁路局上班,任职于当时的勒克瑙新火车站——至今仍是勒克瑙令人难忘的建筑物之一。拉希德的父亲在刚成年时觉得可以当警察。当时,身为地主的上层阶级穆斯林大多从事专门职业,他们以律师及医生为业。像拉希德父亲这一类人则进入警界或政府。拉希德认为他父亲长得很英俊。他身高五英尺八英寸,比拉希德高了一两英寸。他脸上有少许天花痘疤痕,不过,当年几乎每个人都有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