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第3/21页)

经历了二十七年旁遮普的烈日、季风雨以及喜马拉雅山脚的冬寒之后,勒·柯布西耶那几栋墙壁没有抹灰打底的钢筋水泥高楼如今已成一副脏兮兮、病恹恹的模样,看起来只是很简单又带着几分矫揉俗丽的结构体——自大狂妄的建筑:人被化减成相同的单元,只有建筑师有个体性,而他把自己的色彩观念透过一幅夸张的米罗式壁画强加在一栋建筑上,把自己的图像及一只巨手镶嵌在一大片水泥铺成的地面上,这样的地面在冬天和雨季都会让人受不了。印度又鼓励了另一个外人前来为他自己建造纪念物。

如今,杂草从水泥板块之间长了出来。武装警察在晚上看守着这些建筑,游客被驱离。昌迪加尔居民则遵循印度人较自然的做法,在下午到远离这些丑陋公共建筑的湖边去散步。这个城市被人吵着要纳入管辖,但它却没有中心,也没有心灵。

空气倒是干净。这时节温度还凉爽,到了晚上就觉得冷了。旅馆的花园里开满了花,修剪过的大草坪每天有人用大水管浇水,因此一片鲜绿。

古特吉·辛格曾经为了坚持锡克人的立场而向印度行政管理署——印度文职系统的最高部门——辞职,如今他以身为这样的锡克人而出了名。别人告诉我,我可以从他那里了解锡克人的疏离感。有几个早上,他把十六岁的女儿送到昌迪加尔的学校之后,就到旅馆来跟我谈话。那时有些事情我还不知道:他认识宾德兰瓦勒;一九八四年六月军队袭击金庙之后,他躲藏了四年;他被政府以叛乱罪起诉,严格讲仍然处在保释之中。

他四十一岁,身材修长,略高于六英尺,眼神沉着专注。他很注意衣着,穿浅色衣服。他的举止跟体型同样优雅——完全没有食量特别大的锡克人或旁遮普人那种模样。你很难想象,他出生于农家,成长于乡村,而且在他之前,他的家人连一点正式教育都没受过。

第一次到旅馆来时,他就想谈谈水的重要性。旁遮普邦的用水来自境内的河川,他们不愿跟别的邦分享水源。他说,自从一九四七年以来,为了争水而死亡的人数已经多于在国土分裂动乱中死亡的人数。“水的问题是关键。”

但是,有许多人可以跟我谈水的问题。我也觉得他说得过于简单,只是首度见面的泛泛之谈。还好,我也有办法让他谈起基本教义主张和疏离,首次跟古特吉见面时,我比较想知道他的宗教观是怎样产生的。

他说,最早的想法来自他祖父。他也是从祖父那边学到“绅士作风”的观念的。

“我们家里不会做很多仪式。祖父教我最简单的祈祷,只是为全世界求福的简单祷告,前后半个钟头到四十五分钟。每天早上我祖母起床做家务——包括把早上挤的牛奶搅成黄油——她一边工作一边反复念着祷告。她没受过教育,只记得听过的东西,经文里最简单的对句。

“她四点起床。她一起床我就睡不着了,于是我慢慢对她那些祷告产生了兴趣。我祖父会做比较正式的祈祷。早上他会先净身,然后拿着圣书坐下来。我们家里的圣书是较小的版本,里面印着每日的祈祷,我祖父随时都带着那本书。最后一件事是‘阿尔达斯’,即祈祷结束时向主恳求。

“我父母住在另一个村落里。那里没有学校,因此他们把我送到祖父母的村落来,在家旁边就有一所学校。我在那里上学,一直到年纪大到可以到台拉登读寄宿学校。”

我想多听他谈谈祖父的“绅士作风”。

古特吉想了一下。他开始回忆往事,专注的眼神变得柔和。“他总是穿得体面,干净衣服加上白色头巾。他总是戴着手表,村里只有他有时间观念。他是个作风超前的人:村里他最先买收音机,最先买吉普车;他还每天写日记;他跟某位圣人有些来往,从他那里学会了做治疗蛇咬伤的药。每年雨季之前,他都会认真做这种药,拿到附近村庄分发。只要有人被蛇咬了,他们都会来拿药。

“有时候,我会跟他骑骆驼到邻近的市集小镇去。我们经过村落里老人家坐着聊天的地方时,他都会叫我大声向他们打招呼。我从未听过他对别人大吼大叫。如果他认为某个人坏到极点,他会说‘杜西特!’——‘恶人!’我们一听就知道他很生气。

“他会给我和他儿子——我叔叔——零用钱,希望我们能自立,什么事都不必靠他。有人求他,他都会帮忙。村里只有他有马车,别人需要使用时——为了婚礼或是上医院——他都会借给他们。远近的大家都很尊敬他。他是比较有钱的农民之一。”

前往远方的台拉登就读寄宿学校时,古特吉就失去了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生活在另一种文化里,心中一定有一股渴望,想对我的土地、我的文化、我的民族有所了解。我开始读索罕·辛格·西塔尔的诗。他是诗人、作家,现在还住在卢迪亚纳。那时候我读的是他的叙事诗,内容是关于莫卧儿时代及英国统治时代的锡克历史的。

“我还记得几首诗,内容充满我的民族所受的苦难。其中一首写到两三位莫卧儿省督下达的全面屠杀令——不能让任何锡克人逃掉。他们从母亲手中抓走小孩,再把母亲杀死分尸。小男孩被杀,女人被囚禁凌虐。第九代师尊的随从受到拷打——这是一六七五年的事。他们在师尊面前被杀,一位被放火烧死。这件事发生在德里的月光集市。另一位被活活锯死——他们把他放进木棺里锯成两半。你可以体会当时人们的无助和痛苦。他们并未做错事,只是尽本分,听从神的意愿。”

他眼泪欲夺眶而出。他一再提到肉体痛苦,虽然种种细节让他无法忍受。接着,他把刚谈到的事——几乎像神话中的苦难,却有真实的历史日期——跟目前的问题联系起来。

“不管有意识或无意识,每个锡克人都随时想避免这种事态。”他指的是宗教迫害。“因此,我会支持旁遮普地区追求正义的活动。这大体上是出于与我的族人的情感认同——在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年之间那段鼓吹成立旁遮普人大会的日子里。”当时锡克人要求分设一个旁遮普语言邦。一九五七年古特吉十岁。“知性上的理由是后来才有的。我记得旁遮普人大会一成立,印度教徒就马上起来反对。他们在卡纳尔烧了一座谒师所”——锡克教的寺庙——“他们在德里攻击了一座谒师所。他们用石头砸人。旁遮普地区的每个城里都有一些骚动。”

当前的苦难就这样跟往昔的苦难联结了起来,过去的英勇使现今的艰苦显得高贵或具有不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