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湖中之屋──重返印度(第2/10页)

书写成了——整理了记忆的头绪,摸清了叙述的门路,面对并写出了我的印度情结——细节开始模糊。终于,我不再读那本书。克什米尔与丽华大饭店,以及巴特先生和亚齐兹,却仍然鲜明,一个万事顺遂之时节的记忆。在那之后,我可以随时回克什米尔。乘飞机旅行已经把世界变得更为单纯,简化了我们处理过去某些部分的方式。有时,有人会写信告诉我那个旅馆的事。有人寄给我一张照片,让我看那栋建筑的一些改变。我却不曾想要回去。

这次我回来了。我坐飞机前去,因此看到了二十七年前没见过也不曾接近的机场。由于旁遮普局势紧张,德里机场有严格的安检。斯利那加③的警戒加强了:克什米尔山谷动荡不安。一九六二年这里也不安定。但是现在印度到处大家都更加紧张,而且对当局采取了不同的态度。

进城的道路正在整修。路旁有许多新的大房子。一九六二年我没见过这种私人财产。市中心一如我记忆中阴沉的中世纪的样貌:仿佛克什米尔那么多原本像颜料盒般缤纷艳丽的颜色都在这里混在一起,结果形成一团像脏泥巴一样的东西。老旧或看似老旧的建筑上,砖木都是泥土色的。街道上所见之物也是泥土色的,那是路人色彩斑驳的衣服所造成的颜色效应。流经城里那条水涨岸陡的河流也是泥土色的——河面间或有一片绿藻或绿藻硬块。这条河流的一个河湾或支流里并排泊满了没有上漆的小船屋:可以十分清楚看出这排船屋是贫民区,这些漂浮小屋就永远停泊在河岸上,在岸上各有附属建筑物。

我对船屋的灰褐色犹有记忆,人潮和拥挤上回倒未曾见识。我也想起一九六二年有人告诉过我,英治时代(虽然克什米尔是君主邦国,有自己的统治者),印度人不得在城里的主要道路湖滨大道上行走。那已是陈年往事了。克什米尔印度人的城区已经突破限制,一路沿湖滨大道扩展。这个新扩展的地段可就不是一片灰扑扑,像典型的印度购物闹区一样,这里尽是混凝土建筑、玻璃门窗、新油漆,以及旅馆、店铺、招牌。面对这里,一九六二年还只是一片水的一段湖面上则是一长排观光船屋,每间船屋各有招牌:克什米尔人和观光客像两支列阵相对的球队——观光客受限在船屋里,无法移动自如或声东击西。岸上的克什米尔人却生龙活虎,随时可以应付登陆的敌军,他们这方还有不知会从哪儿冒出来的非正规部队,划着低浅的船在湖上四处来回,有办法窜进敌方最小的缝隙。湖滨大道这一大段人声鼎沸,就像市集一样。

过了这片新开发区一点距离,在湖滨大道尽头,就是坐落在一片宽阔土地上的王宫大饭店。这回我就下榻于此。这家宾馆过去是克什米尔大公的夏宫。它是建于三十年代的庞大而朴素的建筑,低矮宽广,远离湖和大道。倒数第二代大公辟植的苹果园正值开花季节,杏树也一样。和城里的泥土色比较起来,这里的颜色可说是极其鲜艳的春绿。

这座建筑还是真正王宫的时候我来过。一九六二年,大公卡兰·辛格就住在这里,他在克什米尔邦的官职是邦长,我曾不止一次受邀到王宫吃晚餐。有一次赴宴,我乘坐“通嘎”——一种马拉车,马匹颠簸地爬着长而陡峭的车道。我走路都还更快一点。坐在通嘎里让人觉得很荒谬,但我不知该怎么办。这种情景看在等候的官员眼中可算有损尊严:他们终于开了一辆吉普车来救我。

我记忆中的王宫大门及房间已不复存在。楼下走廊的地毯已经磨损。楼上,我的房间外有暖热的厨房气味,在一道混凝土屏障后方,可以瞥见员工的住处。我的房间很大,家具不算完备,粗绒毛地毯是鲜绿色的。已经没有光辉荣耀之景,也没有享福或欢乐的气氛:只是在春天的潮湿空气之中感觉这是一栋破败、如今有太多东西需要修复的巨大建筑,一栋对住在其中的人显得太大的建筑,一栋刚刚为旺季开放、准备迎接夏天和度假宾客的建筑——但你觉察得到,由于山谷里宗教政治动荡,度假的夏日可能不会降临在这里。

从窗口望出去的几座花园倒是整理得井然有序。草坪剪得很短,两棵大树刚截去树梢,花圃呈现各种鳞茎植物的花色以及花种袋上常有的色彩。两个穿牛仔裤的日本女孩先后蹲在红色郁金香前发出小声尖叫,摆着姿势让另一个人拍照。眼前,过了杨树的新枝及柳树柔软的黄绿色新叶这一片春天的新绿,往外和下面看就是湖水。远方的山顶上有新雪。可真身在王宫,这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景观:从窗口看不见右边湖岸上的新建筑,较低山腰上的梯阶台地,也看不见左边的一排排船屋。

往左边一点距离就是丽华大饭店。我立刻就朝它而去,不想拖延时间。我上了一辆旅馆出租车。它有最低消费额。那车费坐个两三回都够,我甚至可以走路过去。昔日克什米尔令人愤怒的事情开始越过这许多年重新回到脑海中。

前面大街上的人群让我做了误判,湖上那一团新的杂乱景象使我无法估算丽华大饭店的位置,我在一个登船堤阶上过早下了车,跟当班的船夫你一句我一句谈起到丽华大饭店的船费。船夫只有小孩那般高,他在褐色长袍下的身材也像孩童一样。他的皮肤苍白,有斑痕,有几处颜色不一样;细瘦的颈上是惨白的小脸;浅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他这形貌是冬天挨过饿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就像他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样充满了愤怒。一九六二年我不曾在堤阶上见过像这样的人,那时可也没有这样的人群、这样的喧闹人声。

我们谈妥,以二十五卢比的价钱渡湖到丽华大饭店,这相当于一英镑:太贵了,贵了五倍。

流经我的指间的湖水冰凉。尽管有这么多船来来往往,湖水仍然是一片春天该有的清澈。湖里多的是小鱼,确实赏心悦目,湖底的羊齿植物缓缓在水流里摇摆。(过后,在盛夏时,水会变得混浊。)一九六二年还很空旷的湖面,现在是一长排船屋,每个船屋各有招牌和台阶。几个船屋之间似乎以有栏杆、木柱支撑的木头步道相连。

船划过这里,往两边都是商店和补给用船屋的那条水道划去。不久——这段船渡铁定不值二十五卢比——就到了丽华大饭店,现在大招牌上写的是改正过的拼法。它不再是我曾经住过的不起眼的小屋和湖上花园。如今,尽管附近多了那么多商业活动,它可是异军突起的建筑:坚固,混凝土墙,厢房可多呢,山形墙叫你看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