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湖中之屋──重返印度(第3/10页)

几年前人家寄给我的照片中的丽华大饭店是一栋两层建筑。现在看起来屋顶又加高了,添了三楼。山形墙不知怎么在底端斜出、变厚,几乎有曲棍球杆那样的弧度。看那陡峭的斜屋顶,这仿佛是西藏或日本的建筑。

我记得丽华大饭店旁边湖上有一些平坦的莲叶。现在还有几片,但它们没有长在渡船小码头周遭、拦住垃圾的高草那么显眼。这家旅馆一向位于船路交汇之处,现在这一带有如从住宅区变成了商业区。隔着各条船路,丽华大饭店前后左右都是系泊在凌乱的、黑色小岛还没消失部分的船屋店铺,以柱子撑着、用木头和瓦楞铁皮搭建的简单店铺以及手工艺品商店。丽华大饭店在一个角落里设了自己的杂货店,墙面有一张很大的广告,旁边是一家克什米尔皮革及羊毛制品商店。

一条有栏杆的小径从渡船平台径直穿过方形花园中间。它(除了一个角落的浴缸花盆外)还有点像我记忆中的花园。但是,要重建旧地、想起我的起居室及有两个景观的卧室在哪里却没办法了。这个旅馆所在的岛屿——这块土地——本身一定扩建过。

办公室在这建筑的一头,与旅馆商店相对,它是一个有玻璃窗和白墙的小房间。一个高高的柜台,一个褐色钥匙板,一个挂在墙上的月历,打开的克什米尔观光传单。还有麦加的海报:天房的黑色圣石和一个穹顶。昔日的丽华大饭店不曾用那种宗教花招来做装饰。显然有人到过麦加朝圣,或是想表示他的虔诚。

办公室里没有人。一个在外面晃荡的小男孩似乎跟这旅馆有关系。我差遣他去找亚齐兹或巴特先生。巴特先生来了,我几乎不用等。过了二十七年,就是这么简单。他有一道白胡子,朝圣过的男人的胡子。或许在人群中我认不出他,但是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地方,他马上就会被认出来:毛皮帽,他喜欢穿的深色衣物,厚眼镜,修长的身材。

他表现得像一个处变不惊的人。事实上,我们两人都像戏剧演员,两人都演练过这一刻。他说,一九六二年这家饭店有九个房间,现在有四十五间。现在住宿费是一晚一百二十五卢比,即五英镑,八美元,包括寝具和热水。他确切地知道一九六二年我在这家旅馆待了多久。我不必问他,他提醒了我。我待了四个月又十五天。就像对我而言写作、事件和情感的整理使得事情比较容易处理一样,为事物加上数字、找对数字可以帮助巴特先生将事情归档,并赋予事件一个模式。

说完旅馆状况——说得非常快——他告诉我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他要到麦加朝圣。他也提到他的健康状况。“但是我很好,先生。”然后,为了证明,他拉着我的手,用力一握。

我问他有多大岁数。他不太会翻译那个数字。他起先说八十六,然后说七十六,接着说六十六。或许他是六十六,这么说来,他在一九六二年应该是三十九岁,差一岁就到四十——这在当时的我看来似乎是老年了。

他向我提到了其他人。阿里·穆罕默德——他在那个幸运的日子把我带到这里——已经离开了。那个受折磨且喜怒无常、在厨房和花园尽头员工住处制造了各种危机的坎沙玛已经死了。但是亚齐兹还在,非常健康。那一刻他正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会在下午回到旅馆来。

我说我会在四点左右回来见亚齐兹。巴特先生和我之间有语言的阻隔——或者说缺乏共同语言,一如往常。搜尽了我们共通的语言,我们也说完了当时可谈的事情。于是我搭了湖船回到渡船堤阶,又看到了那个眼神愤怒的男子。

湖岸上有一座叫作商羯罗查尔雅的山丘。山顶有一座印度教寺庙。一九六二年,卡兰·辛格供养着那里的婆罗门。好几个下午我散步上那个山丘,后来就结识了那个婆罗门。他是个快乐的隐者,戴着一顶羊毛无边帽。下雨或是起雾、寒冷时,他用克什米尔方式取暖,即在毯子下抱着一个烧着木炭的小泥盆。要吸收的新东西这么多:直到这一刻——正穿过回荡着来自湖泊和大道的市集喧嚣,要回到渡船堤阶时——我才看到在商羯罗查尔雅山丘旁的小丘上有一座很大的电视天线。我想着那座寺庙和那个婆罗门,不知情况如何。

我在四点左右回到丽华大饭店,再度从王宫大饭店坐出租车,再度花二十五卢比从渡船堤阶坐船。一个小个子的英俊年轻男子在办公室里等我。他穿着一件某种合成布料的蓝色无袖衬垫夹克,和他的发型一样时髦。他说他是“亚齐沙”的儿子——他说的是“亚齐沙”:就我记忆所及,那是“亚齐兹”的昵称。

亚齐兹的儿子!他十八岁,是斯利那加一所学院的学生,读会计。会计学!不过,说的也是,就湖上及城镇的种种活动来看,的确有这种需要。

然后亚齐兹出现了,从早上巴特先生出现的那条走廊走出来。巴特先生还保持着瘦长的身材;亚齐兹则变得身肥体胖,大肚圆脸。他穿了许多衣服:宽松的长裤、长摆衬衫、一件紧紧套住他啤酒肚的套头毛衣、扣不起来的背心(露出一大片衬里)及一件轻薄、宽下摆的夹克。很奇怪,他现在的身材没造成什么差别:他依旧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男子。他的特色都还在:充满活力、步履轻盈、不露声色,还有他那察言观色的能力,他轻轻眨眼的样子仿佛患了近视。

有什么新消息?呃,他说,那男孩——他指的是他英俊的儿子——想当医生。但他们说服他放弃了那个想法。没有什么生意比得上旅馆业。巴特先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他轻笑着接着亚齐兹的话说,没有生意比得上旅馆业。

我向亚齐兹问起巴特先生的毛皮帽。在先前的书里我曾谈到某日大雨时那顶毛皮帽子的遭遇:因为想起了那些文字,因为不曾忘记它们,我记得那顶帽子。现在我想知道,那顶帽子是否像巴特先生的胡子一样具有宗教意义,或者它表示巴特先生属于某个特别的家族。

亚齐兹说:“你可以花一千卢比买到那顶帽子。”

看来他不会再说什么了。我这时才注意到亚齐兹自己也戴着一顶毛皮帽子,那顶帽子一直是他外貌的一部分,只有一次我看见他没戴帽子——他在厨房大闹一阵之后,衣冠不整大笑着跑进花园里。但是我不必在他帽子上做文章,它对我不具重要性。

我告诉亚齐兹我在渡船阶梯所遇到的麻烦,以及二十五卢比的渡船费。船夫连人带船等着要载我回去。亚齐兹做手势叫船夫过来。我觉得船夫不喜欢被使唤:他看起来像是没看到亚齐兹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