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3/5页)

同时,她在给他喂汤,每隔半分钟她就把玻璃注射器插进他嘴里,她看着手表计时,她现在说的是家具……他们不让她给客厅那堆兔子笼刷上她从巴黎弄来的清漆;在她真的给一张尤其令人没面子的椅子刷了清漆之后,她的小叔子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的不安真的让她感到可乐。有可能现在时髦的就是破破烂烂的家具,要不就是形状难看的。至于他们不让她在客厅里摆上她去世的母亲那张刚刷过金漆的扶手椅,或是过世的卡齐米尔-巴尔先生雕刻的尼俄伯[36]和她的几个孩子的群雕,还有那座用青铜制成的完全仿造巴黎卢森堡公园美第奇喷泉的壁炉台钟——那就是品位问题了。她[37]自然会感到生气,因为她,玛丽·莱奥尼,会拥有这些公认的受尊敬的物件。还有什么是比一张刚刚刷过金漆的、一直保持着——她可以向全世界保证——如此令人炫目的光泽的第二帝国的扶手椅[38]更让人无可挑剔的?瓦伦汀自然会生气,当你想到她做园艺时穿的那条裙子是……好吧,简短地说,就是那个样子的!可是,她居然让牧师看见自己穿那条裙子。但是为什么他[39],我们要承认他是一个高贵的、讲理的,据说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来世的可能也知道的人——他为什么要参与到贬低伟大天才卡齐米尔-巴尔的作品这个愚蠢至极的阴谋里?她,玛丽·莱奥尼,可以理解,他——在他困难的处境里——不愿意在客厅里摆上会令瓦伦汀恼怒的作品,因为她的财物里没有像这样被全世界公认的经典级的艺术品,更别说那串珍珠项链,那可是她,玛丽·莱奥尼——出嫁前姓里奥托尔——因为马克的慷慨和她自己的节约才有的。还有其他又值钱又有品位的东西,那是合理的。如果你不能好好地宠溺自己的女人……我们就叫宠溺吧……因为她,玛丽·莱奥尼,才不会去批评那些处在困难境地里的人……她这么做可不合适。不管怎样,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是诚实、节约、生活有规律的,而且爱干净……她问过马克有没有在她的客厅见过泥浆的印迹,就像在下雨天里她肯定会在某个人的客厅里见到的那种……对楼梯下的一个橱柜里的状况,或者厨房里某一个碗柜后面可以看到的情况,她都可以说出个一二。但是连管用人的经验都没有的话,你还有什么经验?……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么多年都把心思花在她刚才简要勾画的高水平家政管理上,人就自然有权利——当然——委婉地评论某位年轻人的家务[40],即使她微妙的处境可能会使她的尖刻评论回避其他某些事。然而,在她,玛丽·莱奥尼看来,在一位牧师面前穿着一条沾了至少三块汽油污迹[41]的裙子,戴着泥巴结成硬壳的手套,泥壳厚得像把松露放进火炭里烤之前裹上的面糊一样——手里还拿着——别的什么都不拿——偏偏拿着一把普通的园艺泥铲……还和他笑着开玩笑!……这种场合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就让他们这么说吧——更为低调的举止吗?她才不是要赞同那些教士号称自己拥有的过分特权。已经过世的卡齐米尔-巴尔先生总是会说,要是我们给了那些所谓的[42]精神导师想拿走的一切,我们就会躺在一张没有床单、没有羽绒被[43]、没有枕头、没有长靠枕,也没有靠背的床上。而她,玛丽·莱奥尼,倾向于认同卡齐米尔-巴尔先生的话,尽管身为一八四八年街垒上的英雄之一,他的原则总是略微有点极端。不管怎样,在英国教区牧师也属于国家公职人员,接待这样的人应该是谦虚又收敛的。然而她,玛丽·莱奥尼——出阁前姓里奥托尔——她妈妈的娘家姓拉维涅-布尔德罗,因而她可能流淌有一丝胡格诺教徒[44]的血。照此说来,她,玛丽·莱奥尼,是知道如何妥善接待新教牧师的——那么她,玛丽·莱奥尼,从楼梯旁边的小窗户里,非常清楚地看到瓦沦汀把一只手放在牧师的肩膀上,然后指向——你要知道,是用泥铲指的——打开的前门,然后说——她听得非常清楚:“可怜人,要是饿了,你可以去饭厅找提金斯先生。他在那吃三明治。真是让人觉得饿的天气!”……那是六个月前的事了,但是一想到那些话和那个姿势,玛丽·莱奥尼的耳朵还是会发麻。泥铲!用泥铲指着,想想看[45]!要是泥铲都可以的话,为什么不拿着铁棍[46],拿着畚箕?或者更居家的什么容器!……然后,玛丽·莱奥尼咯咯地笑了。

她姓布尔德罗的外婆记得,有个走街串巷卖陶器的贩子有次把他那堆容器里的一个——一个夜壶[47]——当然是没用过的,装满了牛奶,然后连壶带奶免费送给任何敢喝掉牛奶的过路人。一个叫拉博德的年轻姑娘当场接受了他的挑战,就在努瓦西-勒布珲[48]的市场上。结果她没了未婚夫,因为他觉得她的行为太过分了。可是,那个陶器贩子是个爱搞恶作剧的!

玛丽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好的报纸,然后从床下掏出一个双画框——两个用合页连起来的画框,这样它们可以合在一起。她把一张报纸插在两个画框之间,然后把它们挂在一段从草屋顶下面的大梁上垂下来的挂画框用的钢丝上。还有另外两段钢丝,分别从左边和右边的柱子上牵过来。它们把画框一动不动地固定在那里,微微朝马克的脸倾斜着。她高举双手的样子看着真贴心。她把他的身体扶起来,用了很大的劲却又无比体贴,用枕头垫着点,然后看了看他的眼睛是不是能看到印刷的纸张上。她说:“你能看清楚吗,像这样?”

他的双眼看到了他要读的是关于纽伯里夏季赛马会和纽卡斯尔比赛的内容。[49]他眨了两次眼睛,意思是能!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眶里。她小声说:“我可怜的男人!我可怜的男人![50]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从围裙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瓶古龙水和一团棉花。她把这团棉花蘸湿了,更加体贴地擦着他的脸,然后是他瘦削的赤褐色的手,她把他的手从被子下面拉了出来。她的表情就像八月里给教堂门口最受欢迎的圣母像换白缎衣服和洗脸的法国女人那样。

然后她后退了几步,隔了点距离打量起他来。他看到国王的小母马赢下了伯克郡的幼马奖盘,一位朋友的马在纽卡斯尔赢了锡顿德勒沃尔让步赛[51]。这两个结果都是预料中的。他今年本来想去纽卡斯尔,而不是纽伯里的。他去年赛马的时候在纽伯里赌马赚了不少,所以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应该去纽卡斯尔试试看,而且,趁着在那边,去看一眼格罗比,看看西尔维娅那个婊子把格罗比都怎么样了。好吧,这是不可能的了。估计他们会把他埋在格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