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4/5页)

她用一种浓浓的排练过的腔调说:“我的男人!”——感觉她说得更像是“我的神!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生活啊?还有比这更奇怪、更不合理的吗?我们坐下来喝杯茶,茶杯随时都可能会被从我们嘴边抢走;我们斜靠在长沙发上——这个沙发也会随时没了。我不想评论你白天黑夜都在这里躺在露天里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躺在这里是你想要的,也是你同意的,而我从来不会对你想要的和你同意的事情表现出任何厌烦。但是你能不能改变一下,让我们住在一幢像样点的房子里,一幢更适合这个时代的人类居住的房子,一幢不太像私人财物陈列室的房子?你肯定可以改变的。你在这里是全能的。我不知道你现在的经济状况是什么样。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你让我过得很舒服。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你不能给予的。当然,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很合理的,这一点不假。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我有次在报纸上读到你是个非常有钱的人,那不太可能都没有了吧,因为几乎没有比你还节俭的人了,而且你赌马的时候总是非常走运,赌的数额也不大。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去问其他人,因为那就暗示了我对你有所怀疑。我也不怀疑你已经为我未来舒适的生活做好了安排,我也对这些安排被继续执行下去没有任何的不确定。我担心的不是什么物质上的东西。但是这一切看起来就跟疯了一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奇怪的房子里?可能是因为流通的空气是治好你的病所必需的。我不相信你原来在自己的住处也是待在一直流动的空气里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住处。但是在你去我那里的那些日子里,你有一切最舒服的东西,而且你好像对我的安排相当满意。而且你弟弟和他女人在生活的其他所有方面看起来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有可能在这个方面也是疯的。那你为什么不终止这一切呢?你有权力的,你在这里是全能的。你弟弟会从这个滑稽的地方的一个角落跳到另一个角落里,就为了抢先一步满足你最微小的愿望。瓦伦汀也是!”

她伸出双手,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祈求神灵做证的希腊女子,她是那样的高大白皙,她的头发也是那样夺目的金色。事实上,在她看来,在他的神秘和沉默中,他的神情就像一位既能掷出无比恐怖的标枪又能赐予无法想象的恩惠的神祇。虽然他们生活的境况已经完全不同了,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所以即使他不能行动,这件事也增强了他的神秘感。在他过去每周固定来看她的两天里,她晚上七点准时开门,看到他戴着圆顶硬礼帽,拎着仔细卷好的雨伞,看赛马用的望远镜斜斜地挂在身上,从这个时候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她刷好他的礼帽,把帽子和雨伞递给他的时候,他几乎一个词都不会说——他说的话是如此之少——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绝对的沉默寡言。与此同时,她会不停地说话让他开心,或者评论街区的新闻——住在伦敦这个地区的法国移民的新闻,要不就是法国报纸上的新闻。他会一直坐在一张硬椅子上,稍稍前倾,同时在他的嘴角有一点点皱纹暗示着一种无尽宠溺的微笑。他偶尔会建议她应该在哪匹马身上压半个金镑[52];他偶尔会大方地送她一份礼物,雕刻着繁复花纹、镶着大颗绿宝石的金手镯、奢华的皮草、昂贵的旅行箱之类的东西,让她去巴黎或者秋天去海边的时候用。有次他给她买了一整套紫色摩洛哥山羊皮封面的维克多·雨果全集,还有一套绿色小牛皮封面的古斯塔夫·多雷[53]画过插画的作品全集;还有次买了一只在法国训练出来的一匹赛马的蹄子,用银子镶成墨水瓶的样子。在她四十一岁生日的时候——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确定那是她的四十一岁生日的——他送了她一串珍珠项链,带她去了布莱顿[54]一个退役拳击手开的饭店里。他让她吃饭的时候戴上那串项链,但是要小心,因为那串项链花了他五百英镑。而且,当她说她把自己的积蓄都投在法国终身年金[55]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可以帮她投到更好的地方,并且在那之后,他还时不时地告诉她一些奇怪但回报丰厚的小额投资的机会。

就这样,因为他的馈赠使她满心感到他们的富裕和重要所带来的快乐,他就逐渐在她面前变成了神,他可以保佑你——同样也可以惩罚你——这一切都难以捉摸。在他把她从埃奇韦尔路[56]的老阿波罗剧院门口带走后的很多年里,她都对他有所怀疑。因为他是个男人,而男人本性里就只会用背叛、淫欲和刻薄来对待女人。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一位神祇的伴侣,安安全全,免受命运邪恶算计的影响——就好像她坐在朱庇特的一只雄鹰的肩头上,就在他的王座旁边。我们都知道神灵有时会选一个人来陪伴他们: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被选中的人真的是非常幸运。她觉得她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即便是中风了,他也没有让她觉得他失去了无处不在、不可捉摸的能力,她也没法让自己不再坚信:如果他想,他就可以说话、走路,完成海格力斯[57]那样的大力士才能完成的壮举。她没办法不这么想,他眼神的力量并没有消减,那仍是一个骄傲、有活力、警惕而威风的男人的黑暗眼神。就连中风本身和它发作的神秘都只是使她潜意识里的信念更加坚定。中风发作的时候是如此的平静,虽然那几位被叫来诊断的自以为是的——但在她看来,近乎愚蠢至极——英国内科医生一致认定,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肯定经历了什么激动的事情,但是这也没有改变她的任何想法。事实上,就算她自己的医生,德鲁昂-鲁奥医生,也非常确定、非常专业地证明这是一例非常典型的突发性偏瘫,虽然她的理智接受了他的结论,她潜意识的本能没有任何变化。德鲁昂-鲁奥医生是个有理智的人,他能指出卡齐米尔-巴尔先生的雕塑在解剖结构上的准确,也同意只有对手的阴谋才能阻止卡齐米尔-巴尔先生成为国家美术学院的院长。那么他就是个有理智的人,而且他在街区的法国商人中有很高的名望。她自己从来不需要医生的关照。但是如果你需要找医生的话,你很自然是去找一个法国人,然后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尽管口头上说相信其他人,但事实上,对她自己来说,她没有办法在自己的内心深处[58]说服自己。实际上,即便是她表面上表现出来的信服也是好几次争吵之后才有的。她不光是向德鲁昂-鲁奥医生指出,她甚至觉得她有义务向那些除了这个原因她不会与之说话的英国医生指出,躺在她床上的是一个北方人,从约克郡来的,那里的人脾气倔强得让人难以想象。她要求他们考虑一下,在约克郡那里,兄弟姐妹,或者别的什么亲戚,可以在同一栋房子里住上好几十年,但是彼此从来不说一句话。她还指出,她知道马克·提金斯是个决心异常坚定的人。这是她从他们大半辈子的亲密生活中学到的。比如说,她从来没办法让他多吃或者少吃哪怕一盎司的东西,或者摇摇胡椒罐子来调味——在她给他做饭的这二十年里,一次都没有。她恳求这些绅士考虑,可能是因为休战的条件是如此不堪,以至于像马克这样一个意志坚定、脾气古怪的人决定抽身离开,永远断开和人类的所有联系,而如果他真的是如此决定的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他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部里的一个同事正在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停战的条件具体是什么,好让她转告马克。听到这个消息,她只能扭过头去告诉他,他在床上说了什么话——那时他刚从双肺肺炎里恢复过来——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她没法准确地重复。她基本确定它的大意是——用英文说的——他再也不会说话了。但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好恶足以让她听错。她觉得她自己——在听到协约国不准备追杀德国人到他们国境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她想对电话那头的高级公务员说,她再也不想同他以及他的民族说一个字。这是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用说,这也是马克心里的第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