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四章(第4/7页)

他自己从第一分钟开始就完全没犯过错。他第一次见到玛丽·莱奥尼是在考文垂花园[155]的舞台上。他去考文垂花园是为了陪他的继母,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那个软弱的女人。一个脸红扑扑、温柔的、真是圣徒一样的人。她在格罗比周围就被人当作圣人。当然,是英国国教那种圣人。那就是克里斯托弗的问题所在,就是那种软弱的血统。一个提金斯家的人不该在血统上跟圣洁扯上关系!这当然会让他被人当成骗子、无赖看待!

但是他去考文垂花园纯粹是出于对他继母的礼貌,她很少到伦敦来。而在那里,就在芭蕾舞演员的第二排里,他看到了玛丽·莱奥尼——当然,那个时候更苗条。他马上就打定主意要和她在一起,然后一位乐于助人的门童替他从后台的门里要到了她的地址,于是,在第二天快到十二点半的时候,他就在埃奇韦尔路上朝她的住处走去。他本来是要去拜访她的,然而,他在街上就遇到了她。在那里看到她,他喜欢上了她的走路姿态、她的身形、她整齐的裙子。

他把自己、他的雨伞、他的小圆礼帽等等,直接地戳在了她面前——她没有被吓得脸上一颤,或者想绕过他跑开。然后,他对她说,如果在伦敦的演出结束以后,她愿意做他的情人[156]——一年二百五十英镑,零花钱再议——她就可以把奶壶挂在他为她租的公寓里了。公寓在圣约翰森林庄园[157]里,那个时候他大多数的朋友都在那个地方安了家。她更想住在格雷律师学院路附近,因为那里让她觉得更像法国。

但是西尔维娅完全就是另一种人了……

那个年轻人整张脸都红透了。旧鞋子里小山雀等得不耐烦了,尽管它们的母亲在草房顶上的树枝上发出了警告,它们还是叽叽喳喳地叫着。树枝笼罩在草屋顶上肯定是不健康的,但是在堕落成这样的年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欲望面前甚至连小山雀也止不住自己叽叽喳喳的叫声。

那个年轻人——西尔维娅的野崽子——正尴尬地和德·布雷·帕佩夫人说话。他指出也许他伯伯讨厌那位夫人对历史和社会的长篇大论。他说他们是为了谈谈那棵树的事情而来。也许那就是他伯伯不愿意和他们说话的原因。

那位夫人说,给旧世界堕落的贵族好好上上历史课正是她人生的使命,这是为了他们好,不管他们有多不喜欢。至于谈那棵树的事情,那位年轻人最好自己完成。她现在决定要在果园周围走走,看看穷人过得怎么样。

那个男孩说,若是这样的话,他不明白德·布雷·帕佩夫人还来做什么。那位夫人回答说,她是在他被伤害的母亲的神圣请求下才来的。这个回答该足够让他满意了。她快步从马克眼前走开了,一副不安的样子。

那个男孩,喉头明显地一上一下咽着唾液,用稍稍突出的眼睛盯住了他伯伯的脸。他准备说话了,但是他有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只是睁大了眼盯着。这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会干的事——不是什么提金斯家族的传统。盯着你看半天然后才开始说话。不用说,克里斯托弗是从他妈妈那里继承的——甚至比她还厉害。她会盯着你看很久。当然,不会看得你不舒服。但是克里斯托弗一直让他觉得厌烦,就算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也是……如果不是他盯着他看了那么久,就像只正放血的猪一样,有可能他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在该死的那天的早上——休战日……该死的。

克兰普的大儿子,汉普郡第二步兵营里的一个号手,沿小径走下去了,军号在他卡其色的背影上闪闪发亮。现在他们该用那个乐器大闹一阵了。休战日那天他们在玛丽·莱奥尼窗下的教堂台阶上吹了《最后一岗》[158]……最后一岗!……最后的英格兰!他记得是那么想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全部的投降条款,但是他已经受够了克里斯托弗那副被放了血的猪的样子!……受够了!他不是说自己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如果你犯了个错误你就必须要接受因此而来的一切。你不应该犯错误。

床脚的那个男孩喉头正在做出痛苦的动作:他的喉结一上一下。他说:“我明白,伯伯,你讨厌见到我们。就算这样,拒绝和我们说话还是有点过分吧!”

马克稍微想了想这其中必然存在的沟通问题。西尔维娅一直觊觎着这座庄园,一圈一圈又一圈。她和克兰普太太说过好几次话。他觉得向下人透露这种事是种很奇怪的格调——不光透露,还喋喋不休地说起被自己的丈夫厌恶这种事情。如果他的女人离开了他,他只会对此闭上嘴。他肯定不会跑去冲着和她搞在一起的男人的木匠大哭大嚎。不过,人的格调真是说不准。不用说,西尔维娅肯定满心都是自己的痛苦,因而很有可能她没有听见克兰普太太对于他的,马克的,状况说了什么。他几年前和那个婊子见面的一两次里,她就是那样的。她带着对克里斯托弗的满腔怨气冲了进来,以至于离开的时候她丝毫不清楚允许她在格罗比住下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很明显,编造出她编造的那些谎言让她的大脑不堪重负了。你不可能编出了那种残酷的性虐待的玩意却一点不影响到自己的大脑。比如说,她不能编造了马克是因为年轻时候的罪孽而病倒的闲话却不会因此受到一点影响。这就是天命对那些经常编造闲话的人的最终惩罚。他们会变得有点傻……那个家伙——他一下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一半苏格兰血统,一半犹太血统,那个告诉他关于克里斯托弗最恶毒的谎言的家伙就已经变得有点傻了[159]。那家伙留了一嘴胡子,还在不合适的场合戴了高礼帽。好吧,事实上,克里斯托弗是个圣人,而老天总会为那些污蔑圣人的人想出最天才的惩罚。

不管怎么样,那个婊子沉浸在她自己编造的故事里如此之深,以至于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他,马克,已经不能说话了。当然,性病的后果不是什么想起来会令人快乐的东西,因此,不用说,西尔维娅在替他编造出这种疾病之后没有去想想对应的症状会是什么。不管怎么样,那个男孩不知道——德·布雷·帕佩夫人也不知道——他不会说话了。不会和他们说,也不会和任何人说。他和这个世界没关系了。他观察着世界行动的潮流,倾听着它的渴望,甚至还有它的祈祷,但是他再也不会动一动嘴唇或者手指。这就像死了一样——或者,像上帝一样。

这个男孩很明显是在请求他原谅。他觉得他自己和德·布雷·帕佩夫人就这么闯进来不是很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