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四章

这意味着已经可以望见战争的尽头了。

在堑壕下一区营部避弹壕的麻布门帘外,他们只找到了阿兰胡德斯少尉和文书室的达克特准下士,他们两人个都是好小伙子。那个准下士是某个人的私生子,他有一双非常优雅的腿,走路的时候脚不拖地,但当他说话激动起来的时候总是会用他的鞋去蹭他的脚踝。

麦基尼奇马上就讲开了那首十四行诗的故事。那个准下士自然有一大堆文件需要提金斯签字。一堆不整齐的黄白纸张,所以麦基尼奇有讲故事的时间。他想要证明自己和代理指挥官是在同一个水平的,至少在常识上是。

他失败了。阿兰胡德斯一直惊叹,“少校用两分半钟写了首十四行诗!少校!谁能想到!”真是个天才的小伙子!

提金斯半专心地读了读这些文件,之前营部的事情他都插不上手,所以他非常想了解一下情况。正如他怀疑的那样,部队的文书工作糟得吓人。旅部、师部,甚至军部,还有,真不假,还有白厅都在进行一遍遍的公文轰炸,要求提供关于所有想得到的东西的信息,从果酱、牙刷、吊裤带,到宗教、疫苗,还有军营的损坏情况……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事。不用去多想,你差点就以为圣明的权威们故意用雪片一样的文件把指挥官们活埋了,把他们的背都压断了,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的脑子放松,去想点别的东西——别的,而不是战事急需的东西!这还真是放松,在等待一场进攻逐步上演的时候——还不得不读一份关于部队学院主席[150]资金的措辞粗暴的质询,同时,这个营还在一个叫贝亨库尔[151]的地方附近修整。

看起来,提金斯应该感到幸运,指挥官没有批准他去掌管部队学院主席资金。

按照条例,部队的副指挥官是部队学院的负责人。他是主席,按规定要去管理士兵们的台球桌、日历、西洋双陆棋棋盘[152]、足球鞋等等。但是指挥官更想把这些账目攥在自己手上。那个时候提金斯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也许那不是!

他脑子里一闪念,觉得指挥官也许有经济困难——虽然那不是他该管的事情。近卫骑兵团[153]紧紧不放地对一个叫史密斯六十四号的士兵参军前的事情感兴趣。他们第三次措辞粗暴地来详细询问他的宗教信仰、之前的住址和真名。不用说,那准是情报部门在问。但是白厅也更粗暴地想知道对一九一五年一月里一个训练营地里部队资金使用质询的回答——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上帝的磨坊转得还真是慢,这则质询还附有一张旅长的私人便条,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希望指挥官会回答这些质询,要不然就只能设立调查法庭了。

其实这两份文件不应该给提金斯看。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它们,还有那份关于史密斯六十四号的质询——看起来挺紧急的——都夹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然后把它们递给了达克特准下士。那个不错的干净的金发小伙子这个时候正压低了声音亲密地和阿兰胡德斯少尉讨论彼特拉克体十四行诗和莎士比亚体十四行诗的相同之处。

国王陛下的远征军就成了这样了。就在离德军前线总攻的时间还差四分钟的时候,这里有四位战士全部都对十四行诗燃起了兴趣。德雷克和他的滚木球游戏[154]——居然重演了!有区别,当然!但是时代变了。

他把两份挑出来的文件给了达克特。

“把这个给指挥官,”他说,“再让准尉副官去找找史密斯六十四号在哪个连,不管我在哪里,都把他带来。我现在要顺着堑壕检查一遍,见过指挥官和准尉副官之后你就来追我。阿兰胡德斯负责记录我认为加固墙要怎样改进的方法,你负责记下我对各个连队的所有的人事安排,去吧!”

他友善地告诉麦基尼奇马上离开这些阵地。他可不想让他的死算到他头上。

他又看了一遍旅部发来的通告,内容是关于在预计的德军进攻开始的时候部队的调动情况。离进攻开始——至少是炮火准备——还有三分钟。

开战前,我们不祷告吗?他没法想象自己会那么做,他希望不会出什么让他的头脑失控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还在考虑要把部队的文书工作弄得像样一点。“一个打扫房间的人也是为了你的伟业……”[155]这大概也算是祷告了吧。

他注意到旅部的关于这次要来的进攻指令上不光附有师部诚恳的支持,还有军部非常认真的鼓励。旅部的便条是手写的,师部发来的是挺清晰的打字稿,军部发来的是非常淡的打字稿,它们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今天他们必须要坚持到被炸得四分五裂为止。这意味着他们背后什么都没有了——从这里一直到北海!法国人多半正急匆匆地赶过来——他想象着一大群蓝色小家伙穿着红色的裤子[156]在粉红色的阳光照耀下的平原上小跑着。

(你没法控制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当然,法国人早就不穿红军裤了。)他看到整条战线在蓝色部分赶过来的地方被攻破了;其他的,统统都给扫到海里去了。他看到了他们后方的这个平原,在地平线上有一道闪闪发光的阴霾,那就是他们会被扫过去的地方。或者,当然,他们不会被扫到那里去。他们会脸朝下趴着,屁股朝上。对那个大扫把和簸箕来说,这太不值一提了。死亡是什么样的——那个毁灭的过程?他把文件塞进了军服口袋。

他带着点悲凉的笑意想起来,有张便条向他保证有援兵。十六个人!十六个!伍斯特人!从一个伍斯特的训练营地来的——究竟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到就在旁边的伍斯特营?都是好兵,毫无疑问。但是他们和我们这帮兵的操练发型[157]不一样,他们和我们的人也不是好兄弟,他们连军官的名字都不知道,连给他们鼓劲的欢迎仪式都没有……后方当局现在坚持故意打破每个团的团体意识的做法真是个怪诞的主意。据说,这是在一个有先进的社会观念的平民的建议下从法国人那里学来的,而法国人又是从德国人那学的。从自己的敌人那里学习当然不犯法,但是这么做明智吗?

或许是这样的。封建精神已经破败了,它甚至可能对堑壕战有坏处。原来打仗是舒服惬意的,你和自己村子里的人一起在你们教区牧师的儿子麾下作战。也许那对你来说还不够好?

不管怎么说,照现在这种安排,死亡会是件孤独的事。

他,提金斯,还有那边的小个子阿兰胡德斯,如果有东西打到他们头上,他们就死了。一个约克郡富豪的儿子和一个,没错,波尔图[158]新教牧师——如果你能猜到世界上有这么个东西的话——的儿子!两个不同的灵魂一起扇着翅胖飞上天堂。你还以为如果约克人和其他英国北方的家伙一起上天堂,而南欧佬和其他的天主教徒一起上天堂,上帝该觉得更合适。因为虽然阿兰胡德斯算是个非国教派牧师的儿子,但他已经重新皈依了他祖辈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