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4/7页)

不过,让提金斯感到一阵刺痛的是第二张照片。照片上,西尔维娅站在公园的长椅前面。长椅上坐着一个侧对镜头的年轻人,头上紧紧套着一顶高礼帽,他在拼命大笑,笑得向后仰去,他突出的下巴指着天。图注解释,这张照片展示了丈夫还在前线医院里的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给布里格姆勋爵的儿子兼继承人讲了个好故事!……又是一个要命的、不诚实的、掌控报纸的金融贵族……

出院后,在一间破败的食堂接待室里看到这张照片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因为,从这段图注来看,这份报纸已经盯上了西尔维娅。但是画报从来不会盯上上流社会中的美人。对摄影师来说,她们太珍贵了……那么一定是西尔维娅自己提供了这份信息,她想要她滑稽的同伴和图片描述里她丈夫尚在前线的医院这一事实形成对比,激起社会舆论……他突然想到,她一定怒不可遏,但是他丢开了这一想法……无论如何,像她这样一个非凡的混合体,结合了彻底的率真、彻底的无畏、彻底的鲁莽和慷慨,甚至是善良,还有凶残的残酷,最适合她的只有光明正大地表现出她的蔑视了——不,不是蔑视!是愤世嫉俗的仇恨——对她的丈夫,对战争,对公众舆论,甚至对他们的孩子的利益……但是,在他看来,刚才眼前显现的就是西尔维娅的模样,她笔直站着,嘴巴微微开合,读着温度计明亮的水银柱边上的读数……得了麻疹的孩子的体温,他到现在都不敢想象。而那是在他约克郡的姐姐家,当地的医生不愿意管。他现在还能感觉到那个小小的木乃伊一样的身体的热度。他把孩子的头和脸用法兰绒盖住,因为他不敢把视线落到那上面,然后把那一团发热的、吓人的、脆弱的重量放进混着碎冰的水的明亮表面……她笔直站着,嘴角稍微动了动:当你看着温度计的时候,读数正在慢慢下降……因此她可能不想,在摧毁父亲的同时,也凶残地摧毁孩子……因为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有比有个人尽皆知的婊子母亲更糟糕了……

考利准尉副官站在桌子旁边,说道:“派一个通讯员去补给站中士厨师长那里,告诉他,我们会申请为这批兵供应晚饭,这不是很好吗,长官?可以派另一个拿着一二八号证明去军需官那里。现在这里也没人需要他们。”

麦肯基上尉继续不停地说话,但说的是他了不起的叔叔,而不是西尔维娅。对提金斯来说,把自己的需求清楚传达出来很困难。他想要另一个通讯员去补给站军需官那里报个信,告诉他,如果还无法提供负责十六号临时营的他的,提金斯上尉的,连部办公室所需要的罩灯用的蜡烛,上尉会亲自在当晚在基地前面把他营里所需的物资全都拿走。他们三个同时在说话。一想到补给站军需官表现出来的顽固,沉重的宿命论就压垮了提金斯。他兵营旁边这个大部门是个顽固得令人疲惫的添堵物。你本来以为他们可能会表现出一些送军人上前线的热情。更何况,这些人是紧急而必需的,他们的人去得越多,他们之中留在后方的人就越多。但是这些人又想办法停止供应他的肉、日用品、吊裤带、身份标牌、士兵手册……能想到的一切阻碍,甚至都不是出于常识可以理解的自私和牟利!……当一切似乎慢慢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想办法告诉了考利准尉副官,那位加拿大的准尉副官最好去确认一下送他的新兵上前线的准备工作是不是都做好了……如果再安静上十分钟,有可能会听见“警报解除”的信号……他知道考利准尉副官希望让士兵们先从小屋离开,因为那个上尉处于现在这种状况,而他也没理由不让那位老士官如愿。

考利就像一位温柔而有男性气质的男管家。当考利在火盆旁对两个通讯员耳语的时候,他的灰色海象胡子和红扑扑的脸颊一瞬间被火光照亮,他的双手和蔼地搭在他们的肩头。通讯员走了,加拿大人也走了。考利准尉副官,身躯挡在门廊上,仰望着繁星。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此时他透过夜的黑色复写纸看着的星星点点的亮光,也正照耀着他伦敦北部泰晤士河边艾尔沃思的花园住宅和他上了年纪的妻子。他知道这是事实,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象着有轨电车顺着高街一直走着,他的老婆也坐在其中一辆上,肉肉的膝头放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她的晚饭;有轨电车亮着灯,很亮。他想象她晚饭吃的是熏鲱鱼,十有八九会是熏鲱鱼,那是她的最爱。他的女儿现在该是在妇女后勤军团里,她曾经在帕克家做收银员——那是布伦特福德一家很大的肉店——在玻璃柜子里的反光中她显得很漂亮。好像大英博物馆里装法老什么的玻璃柜子一样……“脱粒机”——他总是说那些飞机就好像脱粒机一样——整夜都在不停地嗡嗡作响……哎呀,它们要真是脱粒机就好了!……但是那也可能是我们自己的飞机,当然了。他茶歇的时候吃了些不错的威尔士干酪吐司。

在小屋里,火盆发出的亮光照到的人变少了,房间里似乎有某种亲密的气氛降临,提金斯感到有能力对付他的疯朋友了。麦肯基上尉——提金斯不是很确定他的名字,将军手写的看起来像这几个字——麦肯基上尉还在说着自己在他了不起的叔叔手下所遭受的苦难。很明显,在某些紧要时刻,他的叔叔拒绝承认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因为这件事,侄子遭受了种种不幸。

提金斯突然说:“喂,振作点。你疯了吗?真的彻底发疯了?还是说只是在演戏?”

那人突然一屁股坐在当椅子用的罐装腌牛肉箱子上。他磕磕巴巴地问提金斯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可以不那么在意这种事的话,”提金斯说,“你看到的会比期望的更清楚,更长远。”

“你又不是精神病医生,”对方说,“你这样想要说服我也没用。你的事我全都知道。我叔叔对我做了肮脏的事情——对他人能做出的最肮脏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你说得好像他把你当奴隶卖了似的。”提金斯说。

“他是你最亲近的朋友,”麦肯基似乎找到了报复提金斯的素材,“他也是将军的朋友。他也是你老婆的朋友。他跟所有人都很熟。”

几声散漫而令人愉悦的砰砰砰声从远处越过头顶,向左飘去。

“他们觉得他们又发现德国佬了。”提金斯说,“没关系,你继续专心讲你叔叔的事,只要不夸大他在世界上的重要性就行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说他是我的朋友,你就错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他补充了一句:“你介意这噪音吗?如果这影响你的神经,在事态变得更糟糕以前,你可以很有尊严地出去找个防空洞……”他让考利去告诉加拿大准尉副官,如果他的士兵出来的话,叫他们回到庇护所去,直到发出“警报解除”的信号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