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6/7页)

“噢,该死的!”麦肯基上尉说,“就是这个让我们沦落到这番田地,不是吗?”

“是的,”提金斯回答说,“给我们挖下了陷阱,还不让我们爬出来。”

麦肯基继续无精打采地低头看着他的手指。“你可能是错的,也可能是对的。”他说,“这和我听说的任何事情都相反。但是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

“在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提金斯说,“我曾经造访陆军部,在一个房间里我看到一个家伙。你猜他在做什么,你猜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在策划基奇纳军[11]一个营的解散仪式。你不得不说,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哎,在表演的最后将这么安排:副官让营队队员稍息,乐队吹奏《希望与光荣的土地》[12],然后副官说,‘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你看不出来这多么具有象征意义吗?乐队吹奏《希望与光荣的土地》,然后副官说,‘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因为不会有了。不会有了,他妈的不会有了……再不会有希望,再不会有光荣,再不会为了你我举行阅兵式了。为了国家也不会,为了世界也不会,我敢说,没有了——不再有——全完啦!不会——再有——阅兵式了!”

“我敢说你是对的,”对方慢慢地说,“但是,即便如此又怎样,我在这场表演里有什么用呢?我恨当兵。我恨这整场可怕的战争……”

“那你为什么不到废物似的参谋部去工作?”提金斯问,“废物似的参谋部似乎很希望你过去。我敢说,老天想要你去情报部门,而不是在这个费力得要死的部门。”

另外那个人疲倦地说:“我不知道。我本来就在这个营里。我本来也不想干的。我本来是要去外交部的。我那可恶的叔叔把我给踢出来了。我本来就在这个营里,指挥官没什么用,总得有人待在军营里。我不会去做肮脏的事情,好找一个闲职。”

“我听说你会说七国语言?”提金斯问。

“五国,”对方耐心地说,“还有两种可以读,拉丁语和希腊语。”

一个男人,皮肤有些棕,身体僵直,傲慢地踏着正步,冲到了灯光下。他用尖尖的、有些发木的声音说:“又他娘的死了个人。”在阴影里,他的半边脸和右胸看上去都像是披着层黑纱。他尖锐地咯咯笑了起来。随后他弯下腰,好像僵硬地行了个礼,身子硬邦邦地拗到大腿前。他猛地倒了下来,仍然弯着腰,摔在盖火盆的铁片上,从上面滚开,面朝天横在了另一个通讯员的腿上。后者一直蹲在火炉边。在明亮的灯光下,这个人的左脸和胸口好像被倒了一整桶猩红色的漆。它在火光中闪闪发光——就像刚刷好的漆一样,还在流动!朗达来的通讯员坐在原地,被膝盖上的尸体压得动弹不得,惊得嘴都合不拢了。他们俩看起来就像一个姑娘在给另一个躺在她膝盖上的姑娘梳头。红色的黏稠液体涌到地板上,人有时候会看到新鲜的泉水像这样从沙地里冒出来。提金斯看到人体内竟然有那么多的血,不由得震惊了。他在想,那个疯子认为他的叔叔是他提金斯的朋友,真是一种奇怪的癔症。他在这行当里面没有朋友,这家伙的叔叔在寻常年代可能会给他带几双包退换的靴子过来什么的……他的感受正如之前医治一匹受伤很严重的马时那样,他还记得血从它胸前的伤口涌出,沿着前腿流下来,恍似一双长袜。一个姑娘把衬裙借给他用来包扎,即使这样,他的腿还是缓慢而沉重地从地板上走过。

火盆散发出的热量让提金斯扭曲的脸难以忍受。他希望自己不要双手沾满血,因为血很黏,这会让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地粘在一起。但他还是把手伸到了死者的身后。黑暗里,那里可能并不会有血。不过,实际上确实有,那里非常湿。

考利准尉副官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号手,给我叫两个负责清洁的一等兵,再叫四个普通兵来。两个负责清洁的一等兵和四个普通兵。”断断续续、拉长声音的号啕弥漫在夜空中,悲伤,无奈,持久。

提金斯想,谢谢老天,有人可以把他从这工作里解救出去。扶着这具尸体,灼热的火光烤着他的脸,这工作让人窒息。他对另一个通讯员说:“从他下面挪开,该死的!你受伤了吗?”因为有火盆挡着,麦肯基没法从另一边够到尸体。尸体下面的通讯员坐着一点点地挪动,好像他在把腿从一个沙发下面移开一样,他还说着:“多可怜的〇九摩根!对天发誓,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这可怜的家伙……对天发誓,我一开始真没认出这可怜的家伙。”

提金斯让这具尸体慢慢倒向地板。他的动作比对付活着的他还要轻柔。全世界迸发出比地狱还要嘈杂的声响,提金斯的头脑似乎得在地震般巨响的间隙对他喊话。他想,麦肯基这家伙以为自己认识他随便哪个叔叔,真是太荒谬了。他好像又看见那个信奉和平主义的姑娘的脸生动地显现在他面前。如果听说他现在的职业,不知道她会显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有些担忧。恶心?……他正站着,双手油腻腻、黏糊糊地从紧身短上衣的两边伸开去……可能是恶心吧!……在这轰炸声里根本没法想事情……他厚厚的鞋底移动的时候像被黏住了,被吸住又抬起来……他记起还没有派通讯员去步兵基地仓库的连部办公室,好看看第二天他的士兵有多少人要被叫去做驻防杂务,这事烦透了他的心。他得永不停止地警告那些被派遣的军官。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城里的妓院里……他想不出来那姑娘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还有什么狗屁关系呢?……恶心,可能是!……他想起没有仔细看麦肯基在这噪音里是否还好。他不想看到麦肯基,他很烦人……她露出厌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他从来没有看过她表现出恶心的样子。她长了一张相貌平平的脸,肤色白皙……噢,老天,为什么一想起那个姑娘,他的肠胃就突然搅在了一起!……他身下的那张脸对着屋顶微笑起来——那半张脸!鼻子、半张嘴和牙齿在火炉前露了出来……那高挺的鼻子和锯齿状的牙齿在那一团糟里显现出的轮廓明晰得很不一般……那眼睛得意扬扬地看着铺着帆布的屋顶……微笑消散了。那家伙还能说话!在他死之后。他说话的时候一定已经死了。那大概是他的肺自动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可能是条件反射的动作,在死人的身体里……如果他,提金斯,同意那家伙休假的话,他现在就会活着!……唉,他不准那可怜的家伙休假是对的。但是那样的话,他不管怎样都比现在这样要好。他,提金斯,也一样。自从他这次出来以后,从家里寄来的信一封都没有!一封也没有。连闲言碎语都没有。一张账单都没有。只有几封旧家具贩子的广告。他们从来不忽略他!家里的情况已经超过了可以多愁善感的程度,很明显是这样……他怀疑如果自己再想起那个姑娘的话,他的肠胃会不会又搅动起来。他很高兴能有这样的反应,这证明他还有强烈的感情……他故意想起她,使劲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想着她白皙、其貌不扬、神采奕奕的脸,那想起的时候会让心脏少跳一下的脸。他的心脏少跳了一下。他的心真是顺从!好像第一朵报春花。不是随便哪朵报春花,是第一朵报春花。在河岸下,猎狗穿过灌木丛……说出“你好像一朵鲜花”[13]是多么感伤……该死的德语!但是那家伙是个犹太人……人不应该说自己的年轻姑娘像一朵花,随便哪朵花。对自己说也不行。这太感伤了。但是可以说某种特别的花。一个男人可以这么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工作。亲吻她的时候,她闻起来好像一朵报春花。但是,该死的,他从来没有吻过她。因此,他怎么会知道她闻起来像什么呢!她像是一个安静的、金色的小点。他自己一定是一个无能的人,这是从性情上来说。躺在地上的那个死人一定也是个无能的人,就生理方面而言。认为一具尸体性无能可能并不是什么正派的想法,但那家伙很有可能是,这可能是他妻子和红堡的那个职业拳击手“红毛”埃文斯·威廉姆斯搞在一起的原因。如果他给那家伙放假,拳击手会把那家伙揍得稀巴烂。庞特迪勒斯的警察就要求不能把他放回家——因为那个拳击手的缘故,所以他死了更好。或者也不一定。死亡一定比发现你的老婆是个婊子,还被她的相好做掉来得更好吗?“死亡好过耻辱。”他们团的徽章上写着这样的字。……不,不是死亡,是痛苦!痛苦好过耻辱。该死的,真的是这样!啊,那家伙两样东西都得到了——痛苦和耻辱。从他妻子那里得到耻辱,当拳击手揍他的时候得到痛苦……不用怀疑为什么他的半张脸对着屋顶笑了。沾满血污的那一面已经变成了棕色。已经!那半张脸看起来好像法老的木乃伊……他生来就是要成为十足的受害者。要么是炮火,要么是拳击手的拳头……庞特迪勒斯!在威尔士中部的什么地方。他坐车经过一次,因为公务。一个很长、很没劲的村子。为什么有人想要回到那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