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4/7页)

他期望的是一种令人沉湎的满足——几乎是他好几个月来唯一允许自己的感官享乐。以他很有限的收入保持英国绅士的外表并非易事。但沉湎于自己的字句,沾沾自喜地欣赏着自己的机敏和精明劲儿,感受自己既均衡又冷静的文字韵律——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乐趣,而且一点都不贵。他过去是从“文章”里获得这种乐趣——写写卡莱尔[21]和穆勒[22]那类大人物的哲学理念和家庭生活,或者写写关于殖民地间贸易扩张的文章。这次可是一本书。

他想靠这本书来巩固他的地位。在局里,他们的职位主要是靠“出身”,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同情心。也有零零星星的——这个数量已经逐渐庞大起来——年轻人是靠天赋或者单单靠勤奋进入这个部门。这些人嫉妒地看着别人晋升,冷眼分辨出靠裙带关系而增长的薪水,在小圈子里怒骂任人唯亲。

对这些,他可以冷眼旁观。他和提金斯的亲密友谊让他看起来更像是靠“出身”进入这个机构的,他在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面前讨喜的性格——他知道他有亲和力又有用!——让他避免了大部分的不愉快。他的“文章”多少给他提供了一些举止严肃的理由,他相信他的书将会让他有理由保持几乎是权威的姿态。他将会成为那个麦克马斯特先生——批评家、权威人士。一流的政府机构并不排斥让出类拔萃的人给他们锦上添花,无论如何,总不会有人反对让优秀人才晋升的。所以麦克马斯特脑海中浮现出——简直是亲眼所见——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看着他重视的手下在雷明顿夫人、克雷西夫人和尊贵的德·利穆夫人的客厅里被热情地接待的画面,雷金纳德爵士一定会察觉的,因为他本人除了政府公文以外很少读别的,给他十分有天赋又朴素的年轻助手铺平一条道路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个偏僻的苏格兰港口小镇上穷困的运务员的儿子,麦克马斯特早早就确定了他今后的职业目标。在麦克马斯特小时候十分流行的作家斯迈尔斯先生[23]的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和贫寒的苏格兰人可以选择从事的更为需要才智的事业之间,他的选择并没有什么难度。挖矿的小伙子可能成长为矿主;用功、有天赋、不眠不休的苏格兰年轻人,令人无法反对也不招摇地求学深造,希望对社会有用,这样的人自然一定会取得卓越的成就,获得有保障的生活,周围的人也会向他暗暗投来敬佩的眼光。

选可能还是一定,麦克马斯特做起决定来一点困难都没有。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他的事业将在他五十岁的时候为他带来一个爵士爵位,而在那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拥有一笔足以舒舒服服生活的财产,一个自己的客厅,一位给他低调的名声增光添彩的夫人——她在客厅里站着的那些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智识人士中间来回走动,优雅而真诚,就像是对他的眼光和成就最佳的赞赏。

没什么意外的灾难的话,麦克马斯特对自己很有信心。灾难通常都是通过酗酒、破产和女人找上门来的。对前两样他知道他是免疫的,即使他的花销常常多过他的收入,而且他总是欠提金斯一点钱。幸运的是提金斯出身富家。对第三样,他不是很确定。他的人生一直都缺少女色,而当有朝一日,即使遵守小心谨慎的原则,女性的陪伴也将变成他生活中合理的一部分的时候,他害怕会因饥渴而过于草率地做出决定。他非常精确地知道他需要的女性是什么样子:高挑,端庄,肤色略深,衣着宽松飘逸,热情而谨慎,椭圆脸,慎重,对周围的人都很亲切。他简直能听见她衣角摆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然而……一种盲目的非理性冲动让他几乎哑口无言地被那些站在柜台后面咯咯直笑、大胸脯、面色绯红的女孩吸引。只有提金斯把他从那些最有问题的暧昧关系中拯救了出来。

“忍着点,”提金斯会说,“别跟那个荡妇搞在一起。你能做的就是给她找一个烟草店的工作,然后她就会在住处扯你的胡子。算了吧,你承担不起的。”

已经深情地把这个丰满的女孩和《高原的玛丽》[24]的曲调联系在一起了的麦克马斯特会狠狠地谴责一通提金斯粗野的言行,但他现在要感谢上帝,提金斯帮了他大忙。他坐在那里,将近三十岁,没有任何暧昧关系、任何健康问题或者任何关于女人的困扰。

带着深深的喜爱和担忧,他望着他才华横溢的后辈,后者没把自己从感情纠纷中拯救出来。提金斯掉进了他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女人制造的最无耻、最残酷的陷阱里。

麦克马斯特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如想的那样沉湎在自己的行文带来的波涛起伏的感官愉悦中。他的开篇第一段就很有精神,印得方方正正、很整洁……他的出版商在印刷方面做得不错:

无论我们把他看作神秘、感性、精确的人造美的幻想者,华丽汹涌而欢愉的线条的操纵者,文字如他的画布一样斑斓的作家,还是一位深邃的哲学家,致力于阐释和描绘从并不比他更伟大的、玄妙的神秘主义者那里得来的启示,加布里埃尔·查尔斯·但丁·罗塞蒂,这本小专著的主人公,都绝对配得上一位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当今生活在其中的高等文明的各个方面——从表面特征到人与人的交流——的人物的声名……

麦克马斯特意识到到现在为止他只读了这么多,而且没有享受到丝毫他所期待的那种愉悦。然后他翻到第三页的中间段落——绪言结束之后的段落。他的眼神散漫地循着文字向下游荡:

这本册子的主人公出生在这座大城市西边的中心区,那一年是……

这些话他根本看不进去。他明白,这是因为他没办法忘记早上的事。他从咖啡杯上抬起头来——从杯沿上方看过去——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张压在提金斯颤抖的手指下的蓝灰色信纸,信头上用又大又粗的字体写着那个令人厌恶的泼妇的名字。提金斯盯着——像一匹被惹恼的马一样狠狠地——他的,麦克马斯特的脸!面色铁灰!难看得不成样子!鼻子像一个贴在盛满猪油的猪尿脬上的灰暗的三角形!这是提金斯的脸……

他仍能感觉到那一记重击,生理上的,在胃的深处!他以为提金斯要发疯了,已经疯了。这都过去了。提金斯装出一副懒洋洋而粗鲁无礼的老样子。但之后在局里,他向雷金纳德爵士发表了一通很有力的——也相当无礼的——演说,阐述他和局里在西部领土的人口变化数据上的分歧的理由。这给雷金纳德爵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数据是为一个殖民地大臣的演说准备的——或者作为一个问题的答案——雷金纳德爵士保证把提金斯的观点陈述给这位大人物。这种事一般会给年轻人带来点好处——因为它会给局里带来荣誉。他们得处理殖民地政府提供的数据,并且仅仅通过脑力劳动来指出他们的错误——这次他们得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