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8页)

所以当斯通先生准备出发去总裁办公室,去和老哈里面谈那无论是伊文斯还是其他同事一概无所知晓的事情的时候,周遭气氛肃然。他穿着他那套最好的辛普森牌西装,打着玛格丽特挑的领带,她只知道他要去见哈里爵士。斯通先生觉得自己像要去参加婚礼似的,这感觉在一个泪水汪汪的女打字员出现在图书室以后更加强烈。这个体形壮硕、穿着邋遢的年轻女打字员日常和同事们对话的主题,是公司拒绝将她列入房屋计划(事实上她和丈夫还拥有一辆私家车呢)。她这天早上很不顺利,被伊文斯批评了。斯通先生出发的时候她几乎是带着恼怒对他说:“就是因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的日子才不好过。”

他完全没有留意她说了什么,沿着走廊的正中间走出办公室,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为了躲避别人的注意走在走廊的边缘。他手里也没有拿任何文件。就这样,在这个工作日上午过去了一半的时候,他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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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斯通先生还没在图书室自己的座位上坐稳,基南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老哈里说了什么?”基南的两个膝盖在抽动。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起来像是在摸自己的私处。他在小声询问中想要传达的关切,被眼睛、嘴唇和胡子流露出的幸灾乐祸背叛了。

斯通先生回答说:“哈里爵士和我讨论了我提议成立一个新部门的想法。”

斯通先生再次感受到坐在椅子上飞翔的快乐。基南惊呆了,无法相信他听到的回答。有那么几秒钟,他佝偻着身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他挺了挺身体,但手和膝盖僵直着,微笑变得空洞,然后消失,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自此似乎再也无法弥合了。基南乐呵呵的劲头不见了,脸上那些原本透着幽默的皱纹,现在隐藏着焦虑和歇斯底里。站在穿着辛普森牌西装的斯通先生旁边,这个套在一条单薄又不成形的裤子里、脸上架着断了一条腿的眼镜的基南,显得凄苦可怜,而且平庸低劣。虽然他差不多马上恢复了平日那种停不下来的、乐呵呵的劲头,但先前那个时刻已经无法被抹去。

又一个人际关系发生了改变。斯通先生飞了起来。整个下午,剩下的一整周,他在办公室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的时候,都好像坐在椅子上飞翔。

当月月底,斯通先生被调至员工福利部。这个部门在一栋新楼里,新的办公室,所有的办公家具都是新购于希尔斯的。这里没有了孟席斯小姐用衣服来标识每一天的情形。他的薪水涨到一万五千英镑一年。公司内部刊物报道了他调任的事情,但没有提及涨薪;报道中还附了一张他的照片。出版那天,他回到家,似是随意地拿出来给玛格丽特看:“这里有关于我的报道。”(他的公文包里放着起码半打这期杂志。)

环绕着他的世界正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醒来,变绿。学校操场上的那棵树,枝干的颜色变得有些斑驳,然后开始冒出绿色的芽来。这不单单是季节变换的标志,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树再次形成了一致,因为他也每天在生长,每天都有新的、有意思的事情要去做。在新的部门,他和年轻的、刚被任命为本部门公关经理的温珀就他的提案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温珀说他的提案很好,非常好。他因此感到很“激动”,但这个想法必须要“琢磨打造一番”。说到这几个词的时候,他像是有一种身体上的快感——那些词化为厚重的音节从上嘴唇冒出来,同时他的手指夹着烟,用一种独特的姿势在银色的烟盒上敲打着。温珀将自己看成一个原材料的加工者。他像是非常享受筛选、清洗、去除杂质这样的过程。他说主意不是他的,“但是,”他马上补充道,“我能由此创造出更好的东西来。”

不过,这样一个以创造完美为傲的人,外形看起来却古怪而粗糙,斯通先生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有个方下巴,看起来有些松弛,而且过于肥厚;嘴唇肿胀,周边似有一圈淤青(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把玩手中的香烟,把那烟塞进嘴后,他习惯用两片嘴唇将其滚来滚去,香烟拿出来的时候烟屁股常常是湿的);棕色的眼睛疲态毕露,眼神游移不定,像是一个因饱受打击而失去自信的人。他中等身材,中等体格。对这样的人来说,购买衣服的选择应该非常多,但温珀穿什么都显得不合身。他的衣服就像他的下巴那样松松垮垮——这说明他从不锻炼,从不晒太阳,肉都是松的。他的夹克总是歪斜着,肩膀显得没有什么棱角,有时候甚至有些驼背。而他花哨的马甲——温珀对穿衣之道还是颇有兴趣的——看起来就有些惊悚和滑稽了。

听到自己的主意需要“琢磨打造”,斯通先生有些不快,并且这种不快在滋长。两人在福利部第一次开会的过程中,温珀突然说道:“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但是你把玩香烟的方式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香烟在指间,斯通先生一下子停住了。

温珀说:“继续,你看看你是怎么敲的。”

斯通先生的香烟是夹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间的,然后通过这两个手指的动作来用香烟点击桌面。

温珀指出,这是不对的。正确的方法应该是让香烟从半英寸的高度落下,然后自动弹回食指和大拇指之间。

接下来的两三分钟里,他们一起弹着香烟,温珀示范,斯通先生学习。

然而对于温珀的不喜欢,很快被欣赏替代,因为斯通先生发现此人思维活跃,工作勤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对这个提案的热衷。斯通先生将这看作是对自己的肯定。不过他也很快意识到,温珀对这个项目的关注点是有别于他的。

温珀说:“这样如何?让我们的退休员工去拜访我们客户中那些已经退了休的人。带点公司的小礼物。这对伊斯卡尔公司来说不算什么。然后让他们说,‘我们的关系不单单是生意上的,我们是朋友。’”他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它们已经可以被用作广告语了。“这可比那些圣诞卡片要管用。没有人喜欢公关经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谁会怀疑那些老家伙呢?而且你想想看,为伊斯卡尔工作的人退了休还在为公司服务。从伊斯卡尔退了休的老家伙,在全国各地各个角落为公司宣传,一支多么强大的军队啊。”

斯通先生没有立刻否决这个想法,他开始想象。脑海里浮现出那些退休的人: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拄着重重的、疙疙瘩瘩的拐杖,穿着切尔西医院的病号服。他们在乡间的道路上蹒跚而行,颤巍巍地穿过开满鲜花的花园,敲着乡村小屋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