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分离(第3/4页)

“泡腾片?”

“我给你看看。我说,你为什么不离开乡下,来西班牙港呢,伙计?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待在这样一个落后的地方。怪不得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来和我们住一段时间。德黑蒂总是说起你,你知道的。”

毕司沃斯先生保证说会好好考虑。

兰姆昌德在房子里迈着重重的步子,当他到大厅的时候,他冲着并不相识的苏诗拉大声说:“一切都好吧,夫人?”

“他看上去真是个十足的下等人。”苏诗拉说。

“无论你怎么洗刷一头猪,”琴塔说,“你都不能把它变成一头牛。”

傍晚,赛斯到蓝色房间里来了。

“嗨,穆罕,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还好。”毕司沃斯先生用他那尖声尖气的滑稽嗓音说。

“你还想回绿谷吗?”

毕司沃斯先生自己都颇感吃惊,他发现自己的言谈举止又和从前一样了。他假作一副惊骇的表情说:“谁?我吗?”

“我很高兴你会这样。事实上,你不能回去了。”

“你看我,我哭了。”

“猜猜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甘蔗都被烧了。”

“错。只有你的房子被烧了。”

“烧了?你的意思是说投保之后烧的吗?”

“不,不。不是投保之后烧的。烧得一干二净。绿谷的人干的。邪恶透顶,伙计,我是说那些人。”

赛斯看到毕司沃斯先生流泪后掉转了目光。但是赛斯误会了。

毕司沃斯先生如释重负。那些在他脑海轰鸣、令他身心紧绷的焦虑、惧怕和愤怒现在消退了。他可以感觉到这消退的过程;这是一种肉身的知觉,之后的他虚弱、极度的疲惫。他对赛斯生出一种强烈的感激之情。他想要拥抱他,想和他做永远的朋友,想要歃血盟誓。

“你的意思是,”他最后说,“在下了那样的大雨之后,他们把房子烧了?”他的声音哽咽了。

那天晚上,莎玛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又是一个女孩。

毕司沃斯先生的书被放到藏书室里,跟其他的书一起。在某个地方,在那些书当中还有那本科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这一次书的卷尾空页上没有记录新生的婴儿。

婴儿那细弱短促的不断啼哭在玫瑰房间外几乎听不见。产婆不再蹲在大厅里吸烟。她很忙。她洗涮,清理,看护,指挥。九天后,她拿了工钱被打发走了。姐妹们告诉阿南德和赛薇:“你们有个新妹妹了。又有一个分你爸爸财产的人了。”而她们跟阿南德说:“你很走运。你还是那个独子。但是等着瞧吧,有一天你会有个弟弟的,他会割掉你的鼻子。”

毕司沃斯先生冲服维生素泡腾片,喝一大汤匙的费罗尔,到了晚上,他喝一杯阿华田。有一天他记起他的指甲。当他查看指甲时发现它们是完整的,没有被啃咬过。虽然仍然有阴郁痛苦发作的时候,有因惊慌失措而引起的痉挛,但是现在他知道那些都是不真实的,而意识到这一点使他能够克服它们。他一直待在蓝色房间里,因为觉得自己仅仅是哈奴曼大宅的一个部分而感到安全;哈奴曼大宅是一个拥有生命、力量和权力去提供安慰的有机体,而组成它的个体远不能及。

“赛薇,你在喝什么?”

“阿华田。”

“阿南德,你在喝什么?”

“阿华田。”

“好喝吗?”

“非常好喝。”

“妈妈,赛薇和阿南德在喝阿华田。他们爸爸给他们的。”

“嗯,听我说,嗯,孩子,你爸爸不是一个能给你喝阿华田的百万富翁。你听见了吗?”

第二天。

“杰,你在喝什么?”

“阿华田,和你一样。”

“维迪亚德哈,你也在喝阿华田吗?”

“不,我们喝的是美禄。我们更喜欢喝这个。”

毕司沃斯先生从蓝色房间走到客厅,客厅里放着仿如王座的椅子及雕像。他觉得安全,甚至还有一点新奇。他穿过木房子。哈瑞在阳台上读书。毕司沃斯先生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想起来不用这么做。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

毕司沃斯先生倚在阳台的围栏上,背对着哈瑞,思索着哈瑞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哈瑞把他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他从不利用他的阅读;他不喜欢任何形式的辩论。没有人能够核查他的梵语水平,也不得不仅靠信任认定他的学问。但是无论在家里还是家外,他都受到别人的尊敬。哈瑞是怎么得来这样的地位呢?毕司沃斯先生琢磨着。他是怎样开始的呢?

如果他,毕司沃斯先生,突然身缠腰布,戴着珠子和圣环出现在大厅里,又会怎么样呢?蓄起他的顶髻,就像在梵学家杰拉姆家里时那样。哈奴曼大宅能包容两个病怏怏的学者吗?但是他却无法想象自己可以长期当一个圣人。早晚有一天那会让他吃惊,身缠腰布,蓄着顶髻,戴着圣环和种姓标识,读着《马恩岛人》或者《原子说》。

想到这一点,毕司沃斯先生重新审视了他的处境。他现在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地位仍然和他十七岁那年一样,那时他还没结婚,也对图尔斯家族一无所知。他没有职业,没有可靠的谋生办法。在绿谷的工作完了;他也不能一味地在蓝色房间里休养下去;很快他就得做出一个决定。而他竟然一点也不焦虑。在绿谷那些无时无刻不被痛苦和绝望纠缠的日子里,他对不幸的体会成为他此时衡量一切的基准。他比大多数人都幸运。他的孩子们永远不会挨饿,他们有衣可穿,有屋子可挡风遮雨。无论他是在绿谷还是在阿佤克斯,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影响这一点。

他的钱越来越少:阿华田、费罗尔冲剂、泡腾片,医生的诊费,产婆的费用,术士的费用。而钱只出不进。

一天傍晚赛斯说:“如果你不去决定做什么的话,你喝的就是最后一罐阿华田了。”

决定。有什么可以决定的呢?

如果他留下来,哈奴曼大宅总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如果他离开,也没有人会想念他。他没有要求孩子归他所有;他们都回避他,遇见他的时候总是尴尬莫名。

直到赛斯说“妈妈和奥华德这个周末要回来了”,也就是说蓝色房间要腾出来给奥华德用的时候,直到那时,毕司沃斯先生才想到要有所行动,他不愿为此搬到哈奴曼大宅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不愿面对图尔斯太太和那个神。

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褐色纸板箱,用许多个安柯牌香烟盒换回来的那种纸箱,在两侧画上他姓名缩写的花押字,就足以装下他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他想起莎玛的奚落:“你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带来的衣服还挂不满一根钉子。”他仍然没有什么衣服,他所有的衣服也都是脏兮兮皱巴巴的。他决定把那顶软木做的帽子留下,他一直都觉得那顶帽子看上去很傻,而且也属于营房。他可以以后让人把他的书寄给他。但是他带上了他漆广告牌的刷子。它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搬家后存活下来,刷头上有一两处软蜡已经硬化,然后开裂,化作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