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12(第3/8页)

有关这个问题,如果阿尔蒂尔先生也考虑过的话,他的想法就不那么容易猜透了。他是不是相信一个出身高贵的基督徒生来的职责就是作出表率,维系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呢?他是个模范丈夫,十八年当中,他是不是把玛蒂尔德看作所有女人的集合体,是不是有时中断了对她的欲望?或者说,他与“那慕尔的女人”或其他女人相好并不是在玛蒂尔德死后才开始的?他是不是曾经费心思去照拂玛蒂尔德,长年以来把她安置在热热闹闹生孩子的气氛中?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保持家庭和社会的statu quo是最要紧不过的事,当然不会去找个什么人要他破坏家里的平衡。他所学的那一点拉丁文还没有让他考虑到“无产者”一词的原意。无论是阿尔蒂尔还是玛蒂尔德都没有预见到,人类这样以算数级数,尚且不说以几何级数的增殖繁衍,用不了一百年,就会把我们的星球变成一个蚁巢。尽管发生过只有神圣历史里才有的大规模屠杀,也不会减少人口。然而,比阿尔蒂尔先生更有见识的人虽然预想到这个结果,却没有想到它的可怕程度。对于阿尔蒂尔先生来说,马尔萨斯是个下流的名字,他也不太清楚这人是谁。他不是尊重风俗习惯并且有家庭的良好传统吗?在革命时期,他的祖父公民卡蒂埃就有九个孩子。至于玛蒂尔德,我们一定会想到托尔斯泰笔下的杜丽,但她可从来没有遇见个安娜·卡列尼娜来向她解释如何节制生育。就算她像杜丽一样,也遇见过这么一个人,她也一定会尴尬地退后一步,心里想:“这是邪恶的。”在我们中间也有某些这样的反应。而在世界上还充斥着更糟糕的事。既然宗教禁止男人们学会利用各样的小窍门去节制生育,那么除了保持贞洁,戒除淫乐之外别无他法了,但阿尔蒂尔,也许甚至玛蒂尔德也都不愿意。

过去的生活好似一片脆弱的枯叶,没有汁液也没有胶质,对着光看去,只能看到细小易碎的叶脉网络,必须下一番功夫,才能想象出原来那新鲜娇嫩、青翠欲滴的模样,才能让历经沧桑的人想起各种事件和变故的全部内容,不至于把它们想象成另外的样子。阿尔蒂尔和玛蒂尔德的生活真是太充实了。阿尔蒂尔要拿出浑身解数跟他的农户们纠缠(他们贪求不已),如果租赁合同上规定这些事由东家管,他就得拒绝或同意他们修理什么或翻新什么的要求,添置或更新农具(他们用得那么不经心),装点侍弄花园。买马,养马,以及马具车辆都得主人关心,还不要说维护城堡,购买地窖里储藏的醇酒。阿尔蒂尔如果给客人摆出来的勃艮第葡萄酒比不上相邻地主长年窖藏的醇厚,他就会羞得满脸通红。本地财东狩猎器具的豪华讲究是出了名的。到了秋天,如果不在自己的领地上举行几次流血漂橹的打猎那就算不上出身高贵的男人。挑选猎场的看守人,看他们是不是跟偷猎者串通一气,都要花费他许多力气。换新的钱包,每个季度要仔仔细细地把衣服上的污渍去掉,有许多事情要做。在地方的选举中扶持思想最正统的候选人也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玛蒂尔德除了在她身上要完成的某些生理性的操劳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事要操心。她不经常下楼到阴暗的厨房去,对于这位经常怀孕的女人来说,那里的楼梯太危险。但是她决定菜谱并且核查厨娘的“流水账”。她照管花草,仆人的选择和辞退由她经管,只在极少的例外才把仆人扫地出门。孩子们牙疼或肚子疼她得管,要尽可能把他们捅的稍大些的娄子瞒过父亲,这经常是她要动脑筋的问题。幸亏这位蜂后得到了仆役下人的一致崇敬。雇佣了年轻的弗罗兰给女孩子们当家庭教师,她表现出了非凡的管理才能。除此以外,她还善于用奶油做成贝壳形的小花,放在凉菜盘子的菜叶上。举行坚振礼以后吃饭时,她用奶油花做成主教冠的模样,放在装餐巾的小碟子里,老爷打开他的餐巾时,总会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主妇要操心的事还有从那慕尔请来女裁缝,并带来纸样,费尽脑筋“搭配”衣料的色调,忐忑不安地考虑某一套衣裙是不是穿出去的次数太多了。

他们在苏阿雷请客的时候不多,这要归功于在这个僻静的地域里,社会上几乎还没有兴起钻营攀附的风气。就如同他们不会想到跟园丁们一起吃饭一样,他们也不会想到要跟甲王爷或乙公爵套近乎,请他们来吃饭或是到人家的府邸去恭陪盛宴。在生意场上同样也是一片潇洒大方、满不在乎的氛围(但很快就结束了)。阿尔蒂尔积攒钱财,但并不投入风险很大的投机事业,重大的收益只在土地的买卖上。家族亲戚的关系却很要紧。每个叔叔舅舅,叔祖舅祖,内亲连襟,姑表姨表,有瓜葛连带的远亲都按照严格的亲疏远近程度交往庆贺,就好像有朝一日人们也严格地按照亲疏的界限为他悲伤哀悼一样,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这个圈子里的某个人如果有点什么毛病,怀疑他的近亲有什么疾患,不能联姻,有点不妥帖的嗜好或是恶癖,只要是能够保持沉默或否认,大家通常的反应就是缄默不言或者矢口否认。如果出了什么丑闻,大家就把这闯了祸的人弃置不顾,似乎就是这人得了暴病,不复存在了。同样的规则也适宜于“相好”或是愚不可及的婚姻上,如果一门亲事结得门不当户不对,那么结亲的男方或女方就会跌入深渊。亲戚间的来往拜访代替了如今的旅游观光,而玛蒂尔德根本谈不到出门游览。她有时在婆家住很长时间。反正她生第一个女孩让娜时,正住在她的婆家,那孩子夭折了。这仿佛说明了那年是在蒙斯过的冬天。男人们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去进行大规模的田猎。

在客厅和人们经常来往的饭厅里,一切都眉目清楚,井井有条:一件件的小家具,列祖列宗的画像,围桌而坐的宾客和每个厨娘的拿手菜。阿梅丽姨妈的胃炎,玛蒂尔德有喜后的不适,阿尔蒂尔的异母兄长与他那位爱尔兰女子出乎意料的结婚都是大家谈不完的话题。人人都有极高的教养又行事谨慎,即使在自己人的圈子里,也极少议论别人的是非。万一听到些蜚短流长,只表现出些微的同感或惊讶,立刻断定这些流言都不真实,表示出激愤或嫌恶模样。这些六代以来互为姻亲的人的特点只是无关大体的癖好和十分外在的细枝末节:某位叔叔口味偏甜,某一位表姐嗓音美妙。人们从不越过雷池。如果某人有些好色,某人对习俗或他人的见解有点非议,就都得隐藏起来,就像如今在极权国家隐瞒自己的政见一样。有独立思想是行不通的,对一切事物人们都有统一的思想,只有谈到分配遗产或某处田野的行猎权时,才会产生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