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9(第2/2页)

过了几天,雅姆又来了。发现那位先生穿着深灰色的短外衣,头戴呢子礼帽,斜挎着一杆毫无用处的长枪,手里却拿着一本书。这一次,他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奥克塔夫就像愿意消愁解闷似的侃侃而谈,他建议年轻人到园子里去转一圈。就像我们这时代的一位建造高速公路的工程师面对着一个要占他地产的人一样,雅姆浑身不舒服,洗耳恭听着主人对铁路大肆诽谤诋毁,他说工业的定义就是“一团乱糟糟的声音和器械”,唯一的目的就是利润。那一天雅姆毫无所获(后来那个计划还是实现了),他又不知道如何去说服对手。在旷野丈量土地时,他经常看到这个人穿着一双套鞋又来散步,有时他激动地自说自话,向陌生的年轻人叙说他在形而上学上的怀疑和焦虑,有时则突然赌起气来,一声不响。两个人仿佛彼此都很好奇。雅姆一边走,一边偷眼观察着那张精致细腻、一团孩子气的脸,“现出微微的倦意”;嘴上露出“略带痛苦的笑容”,吐出“尖锐的声音”,谈话中露出不耐和愤懑,“就像一个女人在对付一把打不开的锁似的”。阿克兹的隐士也对跟他谈话的年轻人抱有浓厚的兴趣。他停下脚,看着他,提出了几个对方认为是与事无关的问题:

“您大概很神经质吧?”

神经质,他这个人的确如此,他跟他弟弟的关系中也露出这种极易激动的特性。理所当然,奥克塔夫开始时觉得自己是他弟弟的保护人,当时那孩子还没有自称为雷莫。他邀年幼的费尔南跟他一起去作第一次旅行,问他想到哪儿去,小家伙回答道:“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一次,他把弟弟领到了德国的汉诺威。但在一切领域当中,雷莫走得都非常远,比他哥哥远得多。还在当大学生的时候,甚至到魏玛和耶拿去实习之前,他就变成了哥哥的守护天使,把他自己在布鲁塞尔大学的学业丢开,用了好几个星期来修改奥克塔夫第一次文学工作的手稿,逼着他把几年以来拿不准主意的五百页东西删减了一半。为了这事,大概他自己的考试都没有及格。这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却有他这个年岁不常见的公正无私精神,他一点也没有把他哥哥作品中表现思想的字句修改得含蓄一些。(“你对我也会这样做吗?”后来,他曾满怀凄楚地这样问过;)他只是为那个犹豫不决的诗人总受一时的心血来潮所支配而感到不安。后来,他对哥哥说:“我劝你把去年冬天我为你写的那个小本子从头到尾再读一遍。你还记得吗?相信那上面的话吧,我的哥哥。我不是由于一种愚蠢的傲气才又提起这事。我希望我们的过去有助于你的未来。那样的话,我为你的思想而牺牲的许多年青春就得到足够的报偿了。”在希腊,他又说起奥克塔夫实实在在的郁闷和犹豫引起了他的不安,他一遍又一遍地给比他大九岁的哥哥几乎是母亲般的叮嘱(“尽量少骑马,不要去打猎。”)。雷莫死后,奥克塔夫回忆起,那青年跟他一起在悬崖上的小路或陡峭的河边散步时,总走在临近深渊没有屏障的那一边,怕的是他的同伴不小心失足或是一时昏眩。他记录了一个他重复做过许多次的梦,他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弟弟救了他的命。梦中的他惊异地喊道:“你不是死了吗?”雷莫用他独特的方式回答道:“不要跟我说我的事,这事我不知道。”

仅仅根据人们对我们叙述的一件小事来了解一个人的生活是非常不可靠的。在雷莫确实找到他生活中的位置之前,奥克塔夫已活了二十五年。他遭受过我们毫无所知的什么样的事故,旅行中遇到过什么人,就跟他不断喷涌而出的青年的热情一样,比雷莫的遭遇更能刻画他的面貌或压抑他的心情。人们在这个热衷于阅读忒奥克里托斯的人身上,很早的时候就能发现对于美少年的兴趣。他还年幼的时候,在桑布勒河边,他曾仔细端详村里的孩子们在钓鱼,他们优美的姿态和几乎半裸的身体使他忘掉了这些男孩子们在那里只是为了“伺机抓到一个猎获物”,却引起了他“一阵激动,跟后来看到帕特农神庙的三角楣时一样”。二十岁时,与其说他是个严肃的大学生,还不如说是个纨绔子弟,他曾梦想过给他的四轮轻便马车雇用一个少年车夫,俊俏得就像平图里乔笔下的侍童或普拉克西特利斯雕刻出的美少年。二十六岁,他从意大利带回来了个漂亮的年轻车夫乔万尼,这人不久就给他出了许多难题;接着,他忠实的侍童纪尧姆成了他在森林中游荡的伙伴。到老来,他保护着村子里的一个小男孩。有人告诉我们说,他不该“对村子里的几个孩子特别眷恋,而那些人有时候根本配不上这种慷慨。他对那些人却表现得像王侯那么豪爽大度”。在一个古墓旁,奥克塔夫看到墓志铭上写道那是主人和仆人合葬的墓穴,心里很感动,两人的地位估计并不平等,但他显然很赞赏从这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中散发出来的诗意。不过至少人们可以说,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流言。

正相反,有关他与他的两个弟弟中幼弟之间的友谊,人们却起劲地窃窃私语。在那“命中注定的事件”之后,的确,他几乎是怀着像普鲁斯特那样的痛楚写下遗忘的效力,但这遗忘只涉及清醒的意识范围,漆黑的帷幕还继续充塞在最深的心田里。奥克塔夫对我们说,他爱他的弟弟,就像爱一个“只有一日之交的朋友似的”。仿佛他特别需要建立在兄弟之间推心置腹的激情;需要亲密无间的谈话,在言谈之间,两个人的精神像一次雄性的婚姻似的,化为一体,让思想的世界、原本的世界,以及想象的世界进入两人之间的关系;他需要是保护者同时也是被保护者这样一种迷离暧昧的处境。雷莫即便是远在他乡,情况不明,也在用他的力量支持着奥克塔夫。接下来的约瑟仿佛是那个鬼魂的苍白重影儿,人们并非不知道这种友谊能给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带来什么温馨。在我们从前描写过的那些散步中,雅姆·旺德吕南就取代了约瑟的地位。


  1. ✑Jean-August-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法国画家。​
  2. ✑Pinturicchio(1454-1513),意大利画家。​
  3. ✑Praxiteles(前370-前330),雅典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