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电话邀约

我坐在那儿,动弹不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一个时日无多的人,你能说些什么呢?对方甚至可能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真相了。我列了一串开场白,可惜其中没有一条像样。

开场白:

嘿,是我,格雷格。你想一起玩吗?

对方也许会回答:

瑞秋:你怎么会突然想要约我一起玩?

格雷格:因为我们可以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瑞秋:这么说,你想约我一起玩,只不过是因为我活不长了。

格雷格:我只是想多抽点时间陪你!知道吧?趁着还来得及。

瑞秋:这也许是我听过的最没分寸的话了。

格雷格:还是重来吧。

开场白:

嘿,是我,格雷格。听说你患了白血病,所以我打电话过来哄你开心。

对方也许会回答:

瑞秋:你打电话怎么就能哄我开心呢?

格雷格:因为,嗯,我不知道!

瑞秋:你的电话只能让我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那时你始终不肯跟我一起玩。

格雷格:天哪。

瑞秋:至于现在,你还要毁了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段时光。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格雷格:……

瑞秋:我活在世上的日子没有几天了,你倒好,还非要来捣乱。

格雷格:他妈的,让我从头再试一次。

开场白:

嘿,是我,格雷格。你、我,再加上意大利面,正凑齐约会“三宝”。

对方也许会回答:

瑞秋:哈?

格雷格:我要跟你约会,一场“格雷格”式约会。

瑞秋:什么?

格雷格:听我说,我们能一起共度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弥足珍贵。让我们一起弥补逝去的昔日,让我们厮守吧。

瑞秋:噢,上帝啊,真是太浪漫了。

格雷格:……

格雷格:要命。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善终。妈妈非要我重拾一段友谊,那段友谊始于谎言,终于极其尴尬的局面。这样一段友谊如何重拾呢?没办法嘛。

“喂?谁呀?”电话那头,瑞秋的妈妈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凶巴巴的,简直有点像狗吠——库什纳太太一贯如此。

“嗯,嗨,是我,格雷格。”我说。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开口要瑞秋的号码,反而问道,“你好吗?”

“格——雷格啊?”库什纳太太拖长声调说,“我很——好啊。”嘭!转眼间,她的语气冷不丁变了样。我还从未见过库什纳太太的这一面,我也并不希望见识到。

“那棒极啦。”我说。

“格雷格,你——怎么样呢?”她换上了女人们通常用来哄猫咪的腔调。

“嗯,还行。”我说。

“学校那边——如何呢?”

“正想方设法熬出生天呢。”话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这话大错特错,差点忍不住挂断电话。紧接着对方却说:“格雷格,你真逗。你一直都这么逗。”

听上去,她说的是真心话,但她的话里没有半点笑意。跟我原本担心的局面比起来,这个电话更加诡异。

“我打电话过来,是为了要瑞秋的号码。”我说。

“接到你的电话。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好吧。”我附和道。

“她在卧室里,正等着呢。”

我压根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在卧室里,正等着呢。”等我吗?还是在等死?上帝啊,这也太惨淡了。我不禁想要添上一笔亮色。

“人生须尽欢。”我说。

不过区区三十秒左右,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开口说出没分寸的话了。我再次恨不得挂断手机,把它吃下肚去。

谁知道——“格雷格,你还真有幽默感。”库什纳太太却告诉我,“永远别让他们得逞,别让他们夺走它,好吗?不要丢了你的幽默感。”

“‘他们’是谁?”我惊恐地问。

“世人啊。”库什纳太太说,“整个世界。”

“唔。”我说。

“这个世界会想方设法搞垮你,格雷格。”库什纳太太宣布道,“把你打趴下。”我没有搭话,于是她说,“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库什纳太太已经崩溃了。眼前是道关口:要么激流勇进,要么被疯狂的潮水淹没。

“哈利路亚。”我说,“没错。”

“没错。”她欢声叫道——她居然真的咯咯笑出了声,“格雷格!”

“库什纳太太!”

“你可以叫我丹妮丝。”她的话让人胆战心惊。

“棒极了。”我说。

“给你瑞秋的号码。”丹妮丝说着告诉我瑞秋的号码。感谢上帝,丹妮丝总算完事了。经过这番折磨,等到开口跟“半真半假”的前女友谈起她的绝症时,我甚至感觉大大松了一口气。

“嗨,是我,瑞秋。”

“嘿,是我,格雷格。”

“嗨。”

“嘿。”

“……”

“我给医生打了个电话,他说要给你配一味‘格雷格特效药’。”

“那是什么药?”

“就是本人。”

“噢。”

“嗯,胶丸包装款,方便快捷。”

“噢。”

“没错。”

“我猜,你是听说我病了吧?”

“没错。”

“是我妈妈告诉你的?”

“唔,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噢。”

“那……嗯。”

“什么?”

“什么?”

“你刚才想说什么?”

“唔。”

“格雷格,什么啊?”

“嗯,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你是不是愿意一起玩?”

“现在?”

“唔,当然。”

“不,谢谢。”

“唔……你不愿意跟我一起玩?”

“不,不过还是谢谢你。”

“好吧,也许过一阵子吧。”

“那过一阵子吧。”

“好。嗯……拜拜。”

“拜拜。”

我把电话挂断,不禁感觉自己是世上最混账的人渣。刚才的电话几乎跟我意料中的分毫不差,但我居然还是吃了瘪。顺便说一句,每次只要我妈设法掺和我的社交生活,结果总会吃一场让人尴尬的败仗。请容我申明:如果孩子还在念幼儿园,诸位妈咪想要一手掌控子女的社交生活也没什么不行,但我妈向来就会帮我约人一起玩,一直到我念九年级。最糟糕的一点是,除我之外,要是某个年满十二三岁的孩子由妈妈出面帮着约人一起玩,那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点发育障碍。我还是不细说了,总而言之,那些往事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疤;说不定正是这个缘故,我才花那么多时间抓狂或者装死。

不管怎么样,关于我妈如何插手我的人生,你现在见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毋庸置疑,在我与前文提过的那种社交生活之间——没有朋友,没有敌人,也没有尴尬——我妈正是最难逾越的一道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