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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战壕已经放弃了。它们仍然是战壕吗?它们早已被炸得粉碎,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是战壕的零星断片,由通道串联起来的窟窿,一窝窝的弹坑,仅此而已。然而敌人的伤亡人数在增加。他们没有估计到会有这样顽强的抵抗。

快到中午了。太阳热辣辣地灼晒着,汗水蜇得我们的眼睛作痛,我们用衣袖把汗水抹掉,却常常发现还有血。我们首先来到一条战壕,条件看来比较好些。那里已经驻扎了部队,准备反攻,他们允许我们参加进去。我们的炮兵发射出猛烈的炮火,把敌人的进攻给挡住了。

我们后面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不能再向前进。攻势已经被我们的炮兵摧毁了。我们窥伺着。炮火拉远了一百米,我们便又突围前进了。在我旁边,有个一等兵的脑袋被打落了。他又跑了好几步,鲜血才像泉水一般从他的颈根里喷出来。

还没有到真正进行肉搏战的阶段,对方已经非掉头回去不可了。我们重新来到那段给打得七零八落的战壕,并穿过这里一直向前开上去。

啊,这种退却之后的重新掉头啊!我们走到掩蔽起来的后备部队的阵地,真想爬进去躲起来——可是我们又不得不转过身来,重新投入恐怖中去。如果在那一刹那我们不是像机械般行动的人,那我们就会继续躺在那里,筋疲力尽,意志全无。可是我们又被裹挟着冲到前面去,我们全无意志,而且发疯似的野蛮和愤怒。我们要杀戮,因为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死敌,他们的步枪和榴弹仍然直对着我们,而且,要是我们不去消灭他们,那么他们就会来消灭我们!

这片褐色的大地,这片支离破碎、到处开裂的褐色的大地,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乌油油的亮光,这片大地乃是这些毫不休息、抑郁沉闷、像机械般行动的人的世界的背景,我们的喘息像是羽毛在搔扒,我们的嘴唇很干枯,我们的脑袋如同夜间宴饮以后那样的昏昏沉沉。就这样,我们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而钻进我们被刺穿、被粉碎的灵魂里来的,是这样一幅令人痛苦、使人感动的图景:照耀着乌油油阳光的褐色的大地,还有那抽搐垂死的士兵,他们无助地躺在那里,每当我们从他们身上跳过去的时候,他们便号叫着抓住我们的腿。

我们已经失去了彼此之间的一切感情,当那追猎的视线落到另一个什么形象上去的时候,我们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我们是毫无感觉的死人,由于耍了一个什么花招,用了一种什么可怕的魔法,居然还能够奔跑,能够厮杀。

一个年轻的法国兵掉了队,他被我们赶上了,便举起双手,一只手里还抓着一支左轮手枪——他是想开枪呢,还是想投降?——一铁锹抡下去,把他的脸劈开了。第二个法国兵看见了,试图继续往前跑,一刺刀就往他的脊背上下去。他往上一跳,两条胳膊伸得好远,嘴张得很大,放声号叫着,他跌跌绊绊,刺刀还插在他脊背上颤动。那第三个法国兵把步枪扔了,往下一蹲,用双手捂着眼睛。于是他跟其他几个俘虏一起被留下来,运送伤兵。

蓦然间,我们在追击中冲到了敌人的阵地。

我们紧紧地跟在撤退敌人的后面,因此到达那边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这样,我们所受的损失就很少。一挺机关枪嗒嗒地吼了起来,可是一颗手榴弹就把它解决了。尽管如此,几秒钟的工夫也已经够使我们五个人的腹部受了伤。卡钦斯基用步枪柄把一个没有受伤的机关枪手的脸打了个稀巴烂。其余的人,我们趁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手榴弹拿出来的时候,就用刺刀把他们刺倒了。然后,我们便端起他们用来冷却机关枪的水贪婪地喝了起来。

到处都有钢丝钳在咔嚓地响着,木板横搁在铁丝网上,我们从狭窄的入口处跳进了战壕。海伊一铁铲劈进一个魁梧的法国兵的脖颈,还扔出了他的第一颗手榴弹。我们在一道胸墙后面,俯着身子躲避了几秒钟,随后我们前面那笔直的一段战壕都变成空荡荡的了。那第二颗手榴弹在一个角落上方嘘嘘地斜掷过去,把一条通道给扫清了。我们跑过去的时候,一路就把手榴弹抛进掩蔽壕里,大地颤抖着,它在爆裂,在冒烟,在呻吟,我们被一堆堆滑溜溜的人肉,被一个个软绵绵的躯体绊跌着。我一跤摔进了一个开裂的肚子里,那上面还搁着一顶崭新干净的军官帽子。

战斗停止了。我们跟敌人脱离了接触。我们不能长久待在这里,而必须在我方炮兵的掩护下,退回自己的阵地。我们一知道这一点,便马上冲进离得最近的掩蔽壕,以最快的速度,把我们能够看到的任何罐头食品,特别是一听听的咸牛肉和黄油,在撤回以前统统带走。

我们顺利地撤回来了。敌人没有进一步发动攻击。我们躺下来喘气,歇息,整整一个小时没有人开腔。我们已经那样精疲力竭,虽然大家全饿得厉害,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要吃那些罐头食品。然后,我们又逐渐变得像一个人的样子了。

敌人的咸牛肉,在整个前线是非常有名的。我们这边偶尔向他们发动一次突然袭击,这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因为我们的营养一般说来是非常差的,经常在挨饿。

我们总共装来了五个罐头。那边的那些家伙的伙食可好呢,他们吃得很讲究,对比之下,我们这批挨饿的可怜虫,吃的是萝卜酱,可他们,要多少肉就能弄到多少肉。海伊搞到一块薄薄的法国面包,就把它拴在腰带后面,如同一柄铁锹。那面包的一个角上还沾着点血水,不过那是可以切掉的。

这倒是运气,终于有好东西吃了。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毕竟还是有用的。有足够的东西吃,正像一条好的掩蔽壕那样有价值。这也就是我们所以那么贪吃的道理,因为它能够拯救我们的生命。

加登虏获了两个盛满干邑白兰地的水壶。我们轮着喝过去。

傍晚的祈福开始了。夜已降临,从一个个弹坑里升起来一团团迷雾。看起来,这些坑坑洼洼里仿佛满藏着精灵鬼怪的秘密似的。白茫茫的水汽在四周怯生生地爬行着,随后它放大胆子,越过边缘溜走了。就这样,弹坑与弹坑之间就连成了长长的一条。

天很凉爽。我正在放哨,定睛往黑暗中瞅着。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每次出击回来往往是这样,因此要我单独跟自己的念头做伴也很困难。说是念头,实际上也并不是什么念头,那是一些回忆,在我虚弱的时候就会袭上心头,而且会产生一种古怪的情绪。

伞投照明弹往空中直蹿上去。于是,我看见一幅图景,是一个夏天的薄暮,我正在一所大教堂的十字回廊里,望着小小的回廊花园中央那几株盛开的高大的玫瑰树,大教堂的一些圣职人员就埋葬在这个花园里。沿着四周的围墙,都是耶稣受难的石雕图像。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一种深沉的寂静控制着这一处盛开着玫瑰花的四方院落,阳光暖暖地躺在沉重的灰色石头上,我把手搁到上面,便感到一阵温暖。在石板瓦房顶的右侧角落里,绿色的大教堂塔尖高耸在傍晚那黯淡的浅蓝色的天空中。十字回廊的亮闪闪的支柱中间,有一种教堂所独有的凉丝丝的黑暗气氛,我站在那里,暗自思忖,到二十岁的时候,我会不会经历那种使人腼腆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