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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音越来越嘶哑了。那调子十分凄厉,听起来仿佛到处都有这种嗓音似的。第一天晚上,我们有几个弟兄到外面去找了他三次。可是,当他们以为已经断定了方位,正在爬行过去的时候,不一会儿却又听到他的嗓音,好像根本是从别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似的。

我们一直寻找到黎明,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整整一天,我们用望远镜仔细搜索那个地带,可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第二天,那个人的喊声更加微弱了。大家估计,他的嘴唇和嘴都已经干了。

我们的连长许诺,要是有人能够找得到他,下回轮休时额外再准他三天的特别假。这是一种有力的刺激,可是即使没有这个,我们也会竭尽一切可能去找的。因为那个喊声太可怕了。卡钦斯基和克罗普甚至在下午都出去寻找。克罗普的耳垂也为此给打掉了一个。结果仍然是徒劳,他们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回他这个人。

他叫喊些什么,是听得很清楚的。起初,他只是叫喊求救。第二夜,他一定在发烧说胡话,跟他的妻子和孩子交谈,我们常常听到伊丽泽这个名字。今天,他只是哭泣。到了傍晚,他的嗓音细弱下去,成为一种嘶哑的声音。可是,这个声音却持续了整整一夜。我们听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风正向我们这边的战壕吹。到了早晨,我们都认为他早已长眠了的时候,却有最后一阵咕噜咕噜的痰喘声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天气热,死人都躺在那里没有埋掉。我们不可能把他们统统都运回来,要是运回来,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炮弹会埋葬他们的。很多死人的肚子都鼓鼓地隆起来了,活像一个个气球。他们发出咝咝的响声,打着嗝,还在微微地移动。他们身子里的气体,放出种种的响声。

天空蓝漾漾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到了傍晚,一片闷热,热气从地面直往上升。风朝我们这边吹的时候,带来一股血腥的味道,浓重并有点使人讨厌的甜味。从弹坑里发出来的这股死人的气息,仿佛是氯仿和腐烂物的混合,闻得我们恶心,老想呕吐。

暗夜沉寂下来,于是出去搜寻炮弹上的铜质传动带和法国照明弹的绸降落伞的工作开始了。为什么要搞到这种传动带?谁都不十分清楚。收集的人仅仅宣称,那东西是贵重的。有些人捡到了很多很多,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在那么多东西的重压之下,人都搞得弯弯曲曲、歪歪斜斜了。

可是,至少海伊提出了一个理由:他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他的未婚妻,当作吊袜带。一听这些话,那班弗里西亚人不用说就发出一阵欢笑。他们拍拍膝盖,好一个笑话,好家伙,这个海伊,可真会动脑筋咧。特别是加登,他怎么也忍不住,他把最大的一个环子拿在手里,时不时往自己的大腿上套,看看还留有多少空隙。“海伊,老兄,她的腿一定是有我两条腿粗,两条腿……”他的念头转到了略微上边的部位。“她一定还有个屁股,就像是——就像是一头大象。”

他还不肯就此打住。“我倒很想跟她打一次篮球呢,好家伙……”

海伊喜气洋洋,因为他的未婚妻居然得到大家这样热烈的赞赏,便带着满意的神情,简单地说:“她是个壮壮实实的妞儿呢!”

降落伞有着更加实际的用途。根据女人胸围的大小,三个或者四个就可以制成一件短上衣。克罗普和我把它们拿来当作手帕。别人就拿来寄回家里去。如果那些女人能够知道,弄到这几块薄薄的布片常常要冒多大的危险,一定会大惊失色咧。

卡钦斯基对加登感到惊讶,他正在十分镇静地试图从一颗没有爆裂的炮弹上敲下那个环子。任什么别人要是这样试的话,那东西一定就会炸开了,可加登运气总是很好。

有一天,有两只蝴蝶在我们的战壕前面蹁跹戏耍了一上午。那是两只柠檬黄的蝴蝶,黄色的翅膀上有些红色的斑点。它们飞到这里来能找到些什么啊?到处都没有一株植物,也没有花草。它们停在一个骷髅的牙齿上。鸟儿也是一样的无忧无虑,它们显然早就习惯战争了。每天早晨,云雀从真空地带飞起来。一年以前,我们看着它们在筑巢,现在鸟雏都已经长大了。

战壕里的老鼠不闹了,这一阵我们倒觉得清静了。它们都到了前面的真空地带,我们知道那是为什么。它们都长得很肥,我们看见一只,就砰的一枪打死一只。到了夜里,我们又听到敌人那边重新响起了隆隆的滚动声。整天我们都受到普通的炮击,所以还能够修补战壕。娱乐,也常常有的是,这方面,飞行员倒很照顾。每天总有无数次的战斗,吸引大家去观看。

战斗机我们还能够容忍,可是侦察机,我们却像憎恨瘟疫一样地憎恨它们。它们把炮火指引到我们头上。它们出现以后,不消几分钟,榴霰弹啊,榴弹啊马上就往我们这边轰过来了。就这样,一天工夫就损失了十一个人,其中五个是担架兵。有两个给炸得稀烂,加登说你可以用一柄汤匙把他们从墙上刮下来,葬在一个饭盒里。另外一个,他的下半身连同两条腿都给炸断了。人死了,他的胸脯还靠在战壕一边,脸呈柠檬黄色,络腮胡子中间仍然燃着一根纸烟。它一直发着微光,烧到唇边才熄灭。

我们把尸体放在一个很大的炮弹坑里。一共三层,一层叠在一层上面。

突然间,炮击又轰隆隆地开始了。我们很快又坐起来,怀着茫然等待时的那种紧张和麻木的心情。

进攻,反攻,冲锋,反冲锋——这些字眼,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啊!我们损失了很多很多的人,大部分是新兵。又有增援部队派到我们这个地区来了。他们是新编的团之一,差不多完全是由最近征召入伍的一批年轻人组成的。他们几乎没有受过什么训练,只懂得一点理论知识就被送上了战场。手榴弹是个什么东西,他们确实都知道,可是对于掩蔽,却知道得很少,首先是这些他们完全没有能力识别。地面上一个隆起的地方,得有半米来高,他们才看得见。

虽然迫切需要增援兵力,可是这些新兵给我们增添的麻烦,几乎超过了他们对我们的用处。在这个严酷的作战地区,他们一点没有帮助,都像苍蝇一般纷纷跌了下去。今天的阵地战需要知识和经验,一个人对于地形必须有了解,对于炮弹的响声和性质必须能分辨,必须能够事先断定它们会落在什么地方,它们会怎样爆炸,以及人们怎样躲避。

年轻的新兵对这些事情当然一点也不懂。他们之所以被炸死,只是因为辨别不出什么是榴霰弹和榴弹;他们之所以被扫杀,是因为只管提心吊胆地谛听那些远远落在后方的大口径炮弹的咆哮,却没有去注意那些低低地在地面上炸开的榴霰弹那轻微的嘶啸声。他们不是分散开,而是像绵羊一般拥挤在一起,甚至受伤的人也像兔子一般被飞行员扫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