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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小小的掩蔽壕。克罗普跌了进去,我便给他包扎好伤口。那一枪正好打在他膝盖上面一点点地方。随后我看了看自己。我的裤子血淋淋的,手臂也一样。克罗普用他的急救药包把我的伤口包扎好了。他的腿早已不能动弹,我们两个人都很奇怪,我们到底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只是恐惧,才使这样的事成为可能,我们甚至还会奔跑,即使我们的双脚都被打掉了,我们还能用剩下的残肢来奔跑。

我还能爬这么一点路,便唤住一辆过路的救护车,他们把我们给带走了。车上装满了伤兵。有个一等兵护理员在场,他在我们的胸口打了一针预防破伤风。

到了野战医院,我们整理了一番,两个人就并排躺下来了。他们给了我们一碗稀薄的清汤,我们贪婪又鄙夷地用汤匙舀出来吃了个光,因为我们虽然过惯了好日子,但是这会儿毕竟都饿了。

“现在可以回家了,艾伯特。”我说。

“但愿如此,”他答道,“我只希望知道自己受了什么样的伤。”

痛得更加厉害了。绷带像火一样地燃烧着。我们喝着,喝着,一杯水喝完了,又是一杯。

“我中弹的地方,在膝盖上面有多远?”克罗普问。

“至少有十厘米。”我回答。其实也许只有三厘米。

“我已经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他说,“假如他们要把我的腿截掉,那我就一了百了。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个残疾。”

就这样,我们思绪万千地躺在那里,等着。

傍晚时分,我们被拖到了“屠宰场”去。我吃了一惊,便很快想到我该怎么办。因为人人都知道,野战医院的医生,轻易就动切除手术。在大批伤员源源涌到的情况之下,切除手术要比复杂的修补工作简单得多。我忽然想到了克默里希。怎么说我也绝对不让他们上麻醉剂,哪怕我非得砸碎他们几个人的脑袋瓜。

总算还好。那医生在我的伤口里拨弄了一转,弄得我眼前一片昏黑。“别再这样装腔作势了。”他骂道,便又乱戳起来。那些医疗器械在明亮的灯光下闪耀着,如同一群凶恶的野兽。那疼痛是难以忍受的。有两名护士牢牢地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可是我还是挣脱了一只,正想砸碎那个医生的眼镜,却被他发觉,往后一跳避开了。“给这个家伙上麻药!”他愤怒地吼道。

于是我就镇静下来。“请原谅,医生先生,我会乖乖地一动也不动的,可别给我上麻药。”

“那么好吧。”他咯咯笑着,又拿起了他的医疗用具。他是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小伙子,年纪不出三十,脸上有几处伤疤,还戴着一副叫人讨厌的金边眼镜。这会儿我才发觉,他这是在故意折磨我,他只是在我的伤口里拨弄,还从他的眼镜上端偷偷地斜觑着我。我的双手使劲地抓住把手,我宁可死去,也不让他听到我一声轻微的叫喊。

他已经挖出一块弹片,扔给我。从表面上看来,他对我的这种行为感到满意,因为他现在为我上夹板的时候就很仔细,他还说:“明天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后来我又上了石膏。等我回去又跟克罗普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告诉他说,明天早晨很可能会开来一列运送伤兵的火车。

“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上士军医疏通一下,好让我们能够一直待在一起,克罗普。”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把两支贴着商标纸圈的雪茄奉送给了那个上士,随后又把我的来意透露给他。他闻了闻那雪茄,问道:“这种东西你还有吗?”

“还有一大把咧,”我说,“我的伙伴,”我指指克罗普,“他也有的是。我们倒很愿意明天拿来,从运送伤兵火车的窗子里递给您。”

他当然心中有数,便又闻了闻雪茄,说道:“行。”

整个晚上,我们一分钟也没有睡着。我们这间病房里,一共死了七个人。其中有一个,在呼吸开始困难、咯咯地喘气之前,竟用又高又尖的破嗓子男高音唱了一小时的赞美诗。还有一个,从病床上下来,爬到了窗口。他躺在那里,好像最后一次要向窗外眺望似的。

我们的担架停在月台上。我们在等候火车。天下着雨,月台却没有屋顶。我们的毯子又很薄。我们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

那名上士像母亲一般照顾我们。我虽然觉得情况很不妙,可是我并没有放弃我们的计划,心里一直想着它。偶尔我让他看看那个背包,还预付给他一支雪茄。作为报答,那上士给我们盖上了一块帐篷布。

“老兄,”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事情来了,“我们那张有四根柱子的大床,还有那只猫……”

“还有那几把俱乐部里用的安乐椅。”他补充说道。

是的,还有那几把俱乐部里用的红丝绒的安乐椅。一到晚上,我们往往如同王公似的坐在那上面,而且打算以后把它们按钟点出租。每小时一根纸烟。那倒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可以成为一项正常的营生。

“艾伯特,”我又说道,“还有我们那盛食品的袋子。”

我们有点忧伤起来。那些个东西,我们可能还会有用的。只要火车晚一天开走,卡钦斯基肯定会找到我们,而且会把东西带给我们的。

倒霉的命运。肚子里我们装的是面粉薄糊,医院里的糟糕伙食,而在我们那几个袋子里,却除了罐头食品,还装有烤猪肉。不过我们已经那么虚弱,对这样的事再也不会激动了。

火车早晨开到的时候,担架都已经湿透了。那上士留心让我们待在同一节车厢里。那里有一批红十字会的护士。克罗普被安置在下铺。我被抬起来,关照好要住在他上面的那个铺位。

“老天爷!”我突然叫了起来。

“什么事啊?”护士问道。

我朝那个铺位斜觑了一眼。那上面铺着一条雪白的亚麻布床单,无法想象的干净,连熨烫过的皱褶都还留在上面。而我的衬衫却已经穿了六个星期都没洗过,脏透了。

“你自己一个人爬不进去吗?”那女护士担心地问。

“可以,”我流着汗说,“不过请您先把被褥拿掉。”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活像一头猪。我一定要睡进去吗?“那会……”我踌躇着。

“有点脏吗?”她鼓励似的问道。“那没有关系,我们以后还会把它洗干净的。”

“不,不是那个——”我激动地说。对这种突然来临的讲究,我简直经受不了。

“你们既然在前线睡过战壕,那我们当然也可以洗这么一条床单。”她继续说道。

我瞅了她一眼,她年轻又漂亮,皮肤光滑而细腻,就跟这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一个人不能理解,这样的人竟然不是只服侍军官的,对此他会觉得很不舒服,甚至多少还会感到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