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 莫斯科姆村,近塔维斯托克,德文郡(第2/16页)

“肯顿小姐,我刚刚已经把全部的实情跟您解释过了。爵爷已经做出了决定,你我是没有任何可以争辩的余地的。”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史蒂文斯先生,以这样的理由解雇鲁思和萨拉根本就是——错的吗?我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会在居然发生这种事情的宅第中继续工作下去了。”

“肯顿小姐,我请求您不要这么激动,并请您以与您的职位相称的态度规范您的言行。这是一桩简单明了的事务。如果爵爷希望终止这两份特定的雇用合同的话,那么别人谁都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我警告你,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你明天把我的两位姑娘给解雇了的话,我也跟着一起走。”

“肯顿小姐,我很惊讶于您居然做出这样的反应。我肯定不需要提醒您我们的职业责任不应以自己的癖好和情感为出发点,而应遵从我们雇主的意愿。”

“我要告诉你的是,史蒂文斯先生,你如果明天解雇了我的两位姑娘,那将是大错特错的,那将是莫大的罪恶,我决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宅第中工作下去了。”

“肯顿小姐,请容我向您提个忠告,您所处的地位还不足以使您做出如此趾高气扬的决断。事实上,现今的世界是个异常复杂而又危机四伏的所在。有很多事情,比如说有关犹太民族的本质这样的问题,都不是处在你我这样地位的人能够理解的。然而爵爷,我冒昧说一句,肯定比我们更有资格判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好了,肯顿小姐,我真的必须告退了。再次感谢您的可可。明天上午十点半。请让那两名相关的雇员过来见我。”

第二天上午,从那两位女仆踏进我餐具室的那一刻看来,肯顿小姐已经跟她们说过了,因为她们俩都是抽抽搭搭地进来的。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情况向她们解释了一下,特别强调了她们的工作一直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因此肯定会拿到评价很高的推荐信。据我的记忆,她们俩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任何值得注意的话,那次面谈最多也就持续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她们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抽抽搭搭地离开了。

自从解雇了那两位女仆以后,肯顿小姐一连好多天对我的态度都极其冷淡。确切说来,有时对我甚至相当粗鲁,而且还是当着其他员工的面。尽管我们仍旧保持着每天傍晚碰个头、喝杯可可的习惯,会面的时间却变得异常短促,而且气氛也很不友好。事情都过去半个月了,她的态度仍然没有缓和的迹象,我想您也应该能够理解,我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在我们某次碰头一起喝可可的时候,我故意语带讽刺地跟她说:

“肯顿小姐,我还以为您这会儿应该已经递上辞呈来了呢,”说完我轻轻一笑。我想,我当时是希望她的态度能够终于和缓下来,做出某种和解的回应之类的,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把这整件事彻底抛到一边去了。可是肯顿小姐却只是目光严厉地看着我说:

“我仍旧一如既往,很想把辞呈递上去,史蒂文斯先生。只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实际着手这件事。”

我得承认,她这番话还当真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子,唯恐她的这个威胁是当真的。不过随着时间一周周地过去,显然她并没有离开达林顿府的打算,而且随着我们之间的气氛逐渐趋向和缓,我想我也开始时不时地提起她曾经威胁要辞职的这件事来取笑她。比如说,如果碰上我们正在讨论府里即将举行的某项重大的社交活动,我就会故意找补一句:“也就是说,肯顿小姐,那得假设您届时还会跟我们在一起。”即便是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以后,这样的取笑仍会让肯顿小姐一下子就默不作声了——虽说到了这个阶段,我想这更多的是出于尴尬而非恼怒。

最后,当然了,这件事基本上也就逐渐被淡忘了。不过我记得这件事最后一次又被提起,是在那两位女仆被辞退的一年多以后。

有一天下午我在会客厅为达林顿勋爵奉上茶点的时候,是爵爷首先旧事重提的。那个时候,卡罗琳·巴尼特太太对爵爷拥有巨大影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的确,那位夫人已经完全不再是达林顿府的座上宾了。还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爵爷到了那时也已经认识到“黑衫党”那丑陋的真面目,跟该组织中断了所有的联系。

“哦,史蒂文斯,”他对我道。“我一直都想再跟你谈谈。关于去年的那件事。就是那两位犹太女仆。你还记得吧?”

“当然,先生。”

“我想,现在也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去向了吧,是不是?我当初的处理方式是错的,所以我总想能为她们受到的错待做一点补偿。”

“我一定去追查一下这件事,先生。不过时至今日,我一点都没有把握是否还有可能查明她们的去向。”

“你就尽力而为吧。当初的做法是错的。”

我猜想我跟爵爷的这番交谈肯顿小姐应该是有兴趣知道的,而且我也认为只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即使冒着再次把她激怒的风险。却不料,在那个雾蒙蒙的下午,我在凉亭里碰到她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竟产生了某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记得那天下午我横穿草坪的时候,雾气已经开始降了下来。我到凉亭里去是为了将爵爷刚才招待几位客人在那儿享用茶点的残剩收拾干净。我记得我远远地就看到——距离家父当年摔倒的那几级台阶还很远——肯顿小姐的身影在凉亭内走动。我走进凉亭的时候,她已经在散放于里面的其中一把柳条椅子上坐了下来,显然正忙于手上的针线活儿。走近一看,发现她是在缝补一个靠垫。我开始把散放在盆栽当中和藤编家具上的各种瓷器收拾起来,我应该是一边收拾,一边跟肯顿小姐相互打趣了几句,也许还讨论了一两件工作上的事情。事实上,一连好几天都在主楼里面足不出户,这会子能来到这个户外的凉亭里,感觉格外神清气爽,所以我们俩都不着急把手里的活计干完。也确实,虽说因为那天雾气渐浓,外面也看不到很远的地方,再加上那时候天光正迅速地暗下去,迫使肯顿小姐不得不就着最后几缕光线飞针走线,我记得我们仍旧经常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是为了抬眼望望我们周遭的景色。事实上,我也只能望到草坪那头沿着马车道种植的那排白杨树,那里已经被浓雾所笼罩了,这时我才终于把话题引到了去年解雇两位女仆的那件事上。也许可以预见,我是这么说的:

“我刚才还一直在想呢,肯顿小姐。现在想来感觉还是挺滑稽的,可是您知道,就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您还一直执意打算要辞职来着呢。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挺好玩儿的。”我说完呵呵一笑,可是我身后的肯顿小姐却默不作声。等我终于回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透过玻璃,怔怔地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