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傍晚 韦茅斯

这座海边小镇是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想来看看的地方。我已经听很多人谈起曾在这里度过了多么愉快的假期,而西蒙斯太太也在《英格兰奇景》中称其为“连续多日都能让游客游兴不减的小镇”。事实上,她还特别提到了这个我流连漫步了半个钟头的码头,尤其推荐游客在傍晚时分码头被各色彩灯照亮的时候前来游赏。刚刚我才从一位管理人员那里得知,彩灯“很快”就要亮起了,所以我已经决定就坐在这张长椅上,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从我坐的位置可以尽情欣赏海上落日的奇景,尽管还余留着不少的日光——那天是个响晴的好天——我能看到沿海岸一线,这里那里已经开始亮起了灯光。与此同时,码头上依旧人群熙攘;在我背后,无数脚步踩在木板栈道上发出的咚咚声不绝于耳,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我是昨天下午来到这个小镇的,决定在这儿多住一晚,好让自己能够从容悠闲地在这儿享受这一整天的时光。我得说,有一整天的时间不用再开着车在路上走,对我来说委实是种解脱;因为自己开车虽说也是种颇有乐趣的活动,但开久了也是会让人觉得有点疲累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在这儿多待这么一天;明天一早动身的话,就能确保在下午茶之前返回达林顿府。

从我和肯顿小姐在小康普顿玫瑰花园旅店的茶室见面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两天的时间了。的确,结果我们是在那里见的面,是肯顿小姐主动来旅店找的我,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用过午餐以后,我正在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的时候——我也不过就是坐在原地,望着窗外不绝如缕的雨滴——一名旅店的员工来通知我说,前台有位女士想要见我。我起身来到外面的大堂,却没有见到任何我认识的人。这时前台的接待员才跟我说:“那位女士在茶室里等您呢,先生。”

走进接待员指示的那扇门,我发现那间茶室里摆满了各不匹配的扶手椅和临时凑合的茶桌。除了肯顿小姐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客人了,我一走进去,她就站起身来,面带微笑把手伸给了我。

“啊,史蒂文斯先生。真高兴再次见到您。”

“本恩太太,非常高兴。”

由于下雨的缘故,室内的光线特别昏暗,于是我们就将两把扶手椅挪到了那扇凸窗前。在灰蒙蒙的天光中肯顿小姐和我就这样谈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雨仍旧毫不停歇地落在外面的广场上。

当然,她是有些显老了,不过起码在我看来,她老得还是非常优雅的。她的身材仍旧很苗条,她的身姿也一如既往地挺拔。她仍旧保持着跟过去一样的姿态,把头高高地仰起,几乎带一点挑衅的神气。当然了,由于惨淡的日光正落在她的脸上,我也不由得注意到那到处出现的皱纹。不过总体说来,坐在我面前的肯顿小姐看起来还是与这些年来一直留驻在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惊人地相似。也就是说,总的来说,能够再次见到她真是极其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刚见面的那二十分钟左右,我们的交谈就跟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差不多;她礼貌地问起我旅途一路上的情况,我的假期过得是否愉快,我都经过了哪些市镇,参观了哪些名胜,等等。继续深谈下去的时候,必须说,我想我才开始注意到岁月的流逝对她造成的更大的影响,给她带来的更加微妙的变化。比如说,肯顿小姐显得,在某种程度上,更加迟钝了。也可能这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而变得更加沉静了,在一段时间内我的确也尽量想这样来看待她的这一变化。可是我心下仍旧不免觉得,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对于生活的厌倦;那曾经让她显得那么生机勃勃,有时甚至显得激动易怒的火花,现在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了。事实上,时不时地,在她停下话头,在她面色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我在她的面容当中瞥见的是一种类似忧伤的神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可能完全是我的误解。

过了一小会儿,我们乍一相逢,最初那几分钟内出现的那种小小的不自在就已经涣然冰释了,我们的交谈也就转向了更为私人性的话题。我们先是叙旧,回忆起过去的众多旧相识,交换了一些有关他们的后续的消息,我得说,这真是最为愉快的时刻。不过,与其说是我们交谈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她讲完一段话后的浅浅一笑,她不时流露出来的淡淡的反讽口吻,她肩膀和双手的习惯性姿态,开始明白无误地让我们渐渐重拾起多年前我们交谈时的节奏和习惯。

也大约正是到了这个阶段,我才能够对她的现状有了些确切的认识。比如说,我得知她的婚姻状态并非如她的来信让人感觉到的那般岌岌可危;虽然她的确曾经离家在外住了四五天时间——我收到的来信就是在那期间写的——她其实已经搬回去了,而本恩先生也是非常高兴她终于已经回心转意。“幸好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理智地对待这类事情,”她微笑着说道。

当然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我本是无缘置喙的,而且我也应该澄清一下,若不是出于非常重要的工作方面的考虑,您也许还记得,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去打探这方面的私事的;我之所以如此不揣冒昧,完全是为解决目前达林顿府里人手缺乏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肯顿小姐倒似乎完全不介意向我倾诉这方面的私事,而我也将此视为一种令人愉快的证据,足以充分证明我们当年的工作关系是何等密切而又深厚。

我记得,那之后肯顿小姐又继续泛泛地谈了几句有关她丈夫的一些情况,他很快就要退休了,时间是早了一点,主要是因为他健康状况欠佳,也因为她女儿已经结了婚,今年秋天就要生孩子了。事实上,肯顿小姐把她女儿在多塞特郡的地址也给了我,我必须得说,看到她如此热切地要我在返程的途中一定去看看她,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虽然我向她解释了我不大会途经多塞特郡的那一部分,肯顿小姐却仍竭力敦促于我,说:“凯瑟琳久闻您的大名,史蒂文斯先生。她要是能见到您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我这方面,我则尽我所能向她讲述了一下达林顿府的现状。我试着向她说明法拉戴先生是位多么蔼然可亲的雇主;讲述了宅第本身发生的一些变化,我们做出的一些调整和变更,哪些部分干脆盖上防尘布暂时关闭起来,还有就是目前员工的配置安排。我感觉我一谈到达林顿府,肯顿小姐的兴致就明显更高了,很快,我们就一起回忆起各种各样的陈年旧事,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开怀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