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傍晚 韦茅斯(第3/5页)

我朝雨中探身出去,寻找公共汽车的踪影。

“我能看出你并没有非常满意,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哦,并非如此,本恩太太,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事实并没有改变,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像并不幸福。我的意思是说——请恕我直言——你已经有好几次离开你丈夫了。如果他并不曾错待于你,那么,喔……这可就真让人想不通,你的不幸福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了。”

我再次望向外面的蒙蒙细雨。过了半晌,终于,我听到身后的肯顿小姐说:“史蒂文斯先生,我该如何解释才好呢?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可这是事实,我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了。”她沉吟了片刻,在此期间我继续呆望着马路对面的农田。然后她说道:“我想,史蒂文斯先生,你是想问我是否爱我的丈夫。”

“说真的,本恩太太,我绝不会自以为是地……”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回答你,史蒂文斯先生。正如你所说,我们可能很多年都无缘再见了。是的,我确实爱我丈夫。一开始我并不爱他。一开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并不爱他。多年前我在离开达林顿府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我的的确确是离开了它。我想我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了又一种激怒你的伎俩,史蒂文斯先生。来到这里并且发现自己已经嫁为人妻以后,对我来说不啻于一记晴空霹雳。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都很不幸福,确实是非常不幸福。可是一年一年地就这么过去了,爆发了战争,凯瑟琳也渐渐长大了,有一天我猛然惊觉我是爱我丈夫的。你跟某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你发现你已经习惯跟他在一起了。他是个善良、可靠的好人,所以是的,史蒂文斯先生,我已经渐渐爱上了他。”

肯顿小姐再一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

“不过,当然了,这也并不意味着偶尔就不会有这种的时候——在极其孤独的时刻——你会想要对自己说:‘我的人生中犯了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而且你会开始想象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你原本可能拥有的更好的生活。比方说吧,我开始想象一种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史蒂文斯先生。而我想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会为一些琐事而怒不可遏,而离家出走。不过我每次这样做了以后,要不了多久我也就会明白过来——我的本分就是跟我丈夫在一起。毕竟,时光是不能倒流的。一个人是不能永远沉溺在可能的状况中无法自拔的。你应该明白你所拥有的并不比大多数人更差,或许还更好些,应该要心存感激才是。”

我想当时我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因为我是颇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消化了肯顿小姐所说的这一番话的。不仅如此,您应该也能体会,这番话里隐含的深意也真是让我心有戚戚。的确——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不过,很快地,我还是转向她,面带微笑地说:

“你说得对,本恩太太。诚如你所说的,时光是不能倒流的,已经来不及了。的确,我要是知道正是这样的想法造成了你和你丈夫的不幸的话,我是绝对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正如你指出的,对我们实际上拥有的东西心怀感激。而且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本恩太太,你是有理由感到满意的。事实上,容我冒昧多嘴,随着本恩先生即将退休,还有马上就要降生的小外孙,你跟本恩先生以后还有好多无比幸福的岁月在等着你们。你可千万不要再让任何这类愚蠢的想法横亘在你自己和你应得的幸福之间了。”

“那是当然,你说得对,史蒂文斯先生。真是感谢你的良苦用心。”

“啊,本恩太太,公共汽车好像开过来了。”

我走出候车亭招手示意停车,肯顿小姐站起身来到候车亭边。直到汽车停了下来,我才又偷觑了肯顿小姐一眼,结果发现她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微笑着说:

“好了,本恩太太,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大家都说,退休以后才是夫妻生活中最美好的那一段。你一定要尽你的所能使这些岁月成为你自己和尊夫的幸福时光。我们也许再也无缘见面了,本恩太太,所以我请求你务必把我的这番话记在心上。”

“我会的,史蒂文斯先生,谢谢你。也谢谢你特意开车送我这一程。这次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再次见到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本恩太太。”

码头上的彩灯已经亮了起来,我身后的人群刚刚发出一阵大声的欢呼表示欢迎。还有不少天光尚存——海面上的天空已经变为浅红色——不过看来过去半个钟头之内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都希望夜色快点降临。我想,这倒正好印证了刚才还跟我坐在一条长凳上的那个人的观点,我们之间曾有过一段略显奇特的交谈。他的说法是,对于好多人而言,傍晚是一天当中最好的部分,是他们最期盼的一段时光。依我看来,这种说法似乎也不无几分道理,要不然的话,码头上的这些人又怎么会只不过因为灯光亮起,就不约而同地欢呼雀跃呢?

当然了,那人也只是拿黄昏来打个比方,不过眼看着他的话这么快就在现实中得到了应验,也实在有趣得紧。我想在我注意到他之前,他应该已经在我旁边坐了有一会儿了,因为我只顾沉溺在两天前跟肯顿小姐见面的回忆当中难以自拔了。事实上,一直到他大声地开口说话,我才觉察到原来旁边还坐着他这么个人:

“海边的空气对人可是大有裨益啊。”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体格健壮、年近七旬的男人,穿了件已经很旧了的花呢夹克,衬衣的领口敞着。他正凝望着海面,也许是在看远处的几只海鸥,所以根本就闹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我说话。不过既然没有别人回应,既然附近也看不到还有其他的人可能会做出回应,我最后还是回了一句:

“是呀,我相信肯定是大有裨益的。”

“医生都说这对你有好处。所以只要天气允许,我就尽可能多地到这儿来。”

那人接着又跟我絮叨起了他的各种小病小灾,只是为了对我点个头、笑一笑,才会偶尔把一直凝视着落日的目光掉转过来。我也是在他无意间提及直到三年前正式退休,他一直都是附近一户人家的管家,这才真正开始注意去听他讲话。经过询问以后,我得知他担任管家的那户人家的宅第规模很小,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全职的雇员。当我问到他手底下可曾有过专职的员工跟他一起工作时——或许在大战前——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