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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阮死的时候才30岁。他躺在旧金山医学检查部的冷库里等待尸检,而他的母亲此刻正在西风为他办理火化手续。

“我们需要一些信息来填写死亡证明,所以,请问马克结过婚吗,阮夫人?”

“没有,亲爱的,他一直单身。”

“有孩子吗?”

“没有。”

“马克最后的一份工作是?”

“他没有工作。他从来没工作过。”

“我很抱歉,阮夫人。”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定痛苦得快要崩溃了。

“哦,宝贝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相信我,他还是死了好。”

阮夫人的眼泪很久以前就流干了:马克第一次吸毒、第一次进监狱,一直到第一次……第二次……第六次复吸。每次马克失踪时,阮夫人就着急得不得了,生怕他吸毒过量死了。两天前,她在田德龙区一间时租房的地板上发现了马克的尸体。看着他死去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因此得到了解脱。

等到支付火化费用时,阮夫人掏出一张信用卡,刚要递到我手里就拿了回去:“稍等,亲爱的,我还是用另一张卡吧,这张能兑换里程。瞧,马克至少还有点儿用。”

“你可以去热带玩一玩。”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好像人家在旅行社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当你发现你的儿子死在脏兮兮的旅店地板上,你难道不想去新马泰换换心情吗?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她一边在收据上签字一边说道,“我一直想去考艾岛看看。”

“我家在瓦胡岛,但我特别喜欢大岛靠近希罗镇那一带。”我和阮夫人很自然地聊开了。我们讨论了一番夏威夷各个岛屿的优缺点,看看用火化儿子换来的里程去哪个岛最合适。

阮女士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要求兑换里程的人,但对于西风火葬场来说,利用科技手段处理死亡业务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西风的车库里,一些多余的骨灰瓮堆积在墙角处,墙上挂了一个镜框,里面镶着“火葬预约服务”经营许可证。理论上说,西风车库和西风火葬场用的不是同一个地址,火葬预约服务也是另外一项业务,但都由同一班人马负责。预约服务的独特之处在于,你在网上就能完成全部火化手续。

如果你的父亲死在一家本地医院,你先登录“火葬预约服务”网站,输入医院地址,打印出几份表格,签完字后传真到指定号码,然后在网上输入你的信用卡号。用不着工作人员帮忙,你自己就能完成全部流程。不过就算你想找人帮忙,也没有服务热线可打,因为所有问题只能发邮件咨询,地址是info@baysidecremation.com。两周之后,邮递员就会把你父亲的骨灰送到家,用的是挂号包裹,需要你本人签收。没有殡仪馆,没有悲伤的家人,不用目睹父亲的尸体。只要799.99美元,你就能享受这一切。

你轻松了,但我们的工作流程没变。我或克里斯还得去敛收尸体,填写死亡证明,用火化炉火化尸体。火葬预约服务模式让我们彻底免于和亲属打交道——虽然使用传统模式时,我们也没怎么和亲属互动。

防腐师布鲁斯特别看重由活人料理死者的后事:“瞧,凯特琳,电脑可不会火化尸体。”来西风工作之前,他在另一个火葬场当防腐师,那里的人用电脑计时器掌握火化进度。“从效率角度来说,你觉得这法子还不错,是吧?但如果你没调整好尸体在炉子里的位置,电脑就没用了。电脑不知道尸体没摆好,仍告诉你‘叮……叮,火化已结束’,但其实尸体还没烧干净呢。打开炉门一看,一具半焦的尸体正等着你呢。要是全靠电脑来做,就会是这个下场,伙计。”

绝大多数选择火葬预约服务的家庭都是冲着低价来的。试想一下,你有一个65岁的妹夫死了,你和他算不上亲近,要不是法律规定火葬属于收费服务,你根本不会愿意为他花一分钱,所以当然是怎么便宜怎么来。马克·阮这种人倒是比较适合预约服务,一个长期吸毒的瘾君子,在母亲心里早就死好几回了。但有的人会让你觉得心酸。我们通过预约服务火化过一个年轻人,只有21岁,和我当时差不多大。这个年纪的人的确容易把自己的生活搞砸,但绝不意味着没有机会重新来过。

我总是在想,我的父母听闻我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我妈也许会和我爸商量:“约翰,咱们是不是该给凯蒂17找个便宜的在线预约服务?你还记得吧,上周咱俩在网上订了一份中餐外卖,特别方便。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凯蒂宝贝,所以用不着跟别人咨询,我看就直接网上办吧。”

我开始担心,如果自己英年早逝,我的尸体能不能得到应有的照料。火葬预约服务让我产生了一种孤独感。如果我分享了一张自己做尼斯沙拉的照片,“脸书”上的朋友肯定会第一时间评论“好吃”,但我临终前,他们未必会擦掉我额头上的汗水,也不会在我死后清理掉我尸体上的粪便。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难过。

火葬预约服务中,包好骨灰送去邮寄的工作也由我负责。美国邮政管理局规定,骨灰瓮要用深棕色的胶带牢牢裹住,再在外面贴上邮资标签,一般得贴四十多个。准备妥当之后,我来到邮局,把包裹好的骨灰瓮放到柜台。柜台后上了年纪的亚洲女人一边冲我摇头,一边在盒子上戳上“人类骨灰”字样。

“是他们的家人要求邮递上门的,我又没强迫他们!”我辩解道。

她仍是一脸看不惯的样子,在盒子上戳、戳、戳。

即使你把骨灰瓮装进纸箱封好,用胶带裹得跟炸药包似的结实,还是会有死者家属投诉说包装有问题。只要能不给钱,耍什么赖的都有。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男子声称,装有他哥哥骨灰的包裹漏了。当时他正开着敞篷车在公路上高速行驶,包裹放在后座上,撒出来的骨灰全让风吹跑了。这个情节有点儿向《谋杀绿脚趾》18致敬的意味,但当我告诉他骨灰瓮裹得有多么严实时,他就再也没提过这事儿,也不再威胁说要起诉。后来我们发现,他压根儿没去邮局取骨灰。

每当有人把填好的预约登记表传给我们时,传真机都会发出提示音,提醒我们有传真来了。一听到这个响声,西风的员工就跟条件反射似的冲过去,因为公司向大家保证,只要火葬预约服务突破第一个100份订单,就为大家举办庆功鸡尾酒会和晚宴。

某个周二上午,传真机响了,克里斯习惯性地抱怨了几声(鸡尾酒派对等社交活动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起身去取发来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