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然的自然

“你们怎么连这个都收费!”一个女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东欧口音大吼大叫。

“我很抱歉,约内斯库女士,”我试图向她解释,“但是您必须缴纳175美元。”

约内斯库女士是已故的伊莲娜·约内斯库的女儿,此刻正坐在西风火葬场接待室的桌子前。她顶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螺丝状的发卷儿像弹簧似的支棱着,戴满金戒指的手疯狂地在我面前比画。

“你们这是在敲诈。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想看妈妈最后一眼。”

假如这是我第一次陷入“最后一眼”的纷争,我肯定会乖乖投降,满足这个女人的所有要求。但如果我只是为了避免争执而妥协,麦克知道了肯定不高兴。人人都希望能在母亲火化或土葬前“见她最后一面”,却没人愿意为此支付175美元。你很难和人家解释这笔钱的用途,然后劝他们付款。

死人看起来毫无生气可言。这种形容确实有些抽象,毕竟我们见到尸体的概率不太高。这年月很少有人选择在家临终,就算真有人死在家里,也肯定是上一秒刚断气,下一秒就被火速送往殡仪馆了。北美人见识过的,只有经过防腐和化妆加工后的尸体,穿着生前最体面的一套衣服。

罪案类剧集也没帮上什么忙。在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中,那些由女仆、维修工、中央公园里跑步的人发现的尸体,全是一副已经做过处理的样子,都能直接拿去守夜了:双眼和嘴唇紧闭,脸色白得发紫。在观众看来,这就成了“死人”该有的模样。这些尸体一般由年轻的模特和演员扮演,他们轮流在《犯罪现场调查》和《法律与秩序》剧组客串尸体,默默等待试镜那一天的降临。电视里的尸体过于美形,和殡仪馆里的尸体相差太远——后者都是惨遭癌症或肝硬化等病症折磨而死的人,身体因衰老和病痛而扭曲得变形。

约内斯库一家期待看到的伊莲娜,和我们径直从冷库里运出的伊莲娜,基本上呈天壤之别。最令殡仪馆头疼的莫过于这种比天还高的期望值,因为家属经常以死者不符合他们心中的形象为由,威胁要起诉殡仪馆。你当然可以说这是殡葬业罪有应得,若不是防腐的兴起,家属也不会对尸体外观抱有这么高的期待。

未经过处理的死人脸看上去特别骇人,至少在我们狭隘的文化里这么认为。他们的眼睑耷拉着,双眼茫然地望向虚空。嘴巴张得大大的,不亚于爱德华·蒙克笔下《呐喊》的造型,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这些都是人死后身体发生的正常变化,但绝不是死者家属想要看到的模样。作为价格表上的一项内容,殡仪馆通常收取175美元到500美元不等的“遗容遗表”费。通过这项服务,尸体才有可能看起来“平和”“自然”和“安详”。

然而残酷的是,伊莲娜·约内斯库,这位90岁的罗马尼亚老太太,临死前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她一直躺在床上打点滴,身上连着各种仪器,一躺就是八个礼拜,以至于尸体出现了严重浮肿。要知道,人死后身体里的液体会在皮肤下膨胀。她肿得像个米其林轮胎人,腿、胳膊和后背全都鼓鼓的。更糟糕的是,水肿导致液体不断从皮肤里渗出,加快了尸体的腐烂。

不过,尸体烂得再快,水渗得再多,也比不上“脱皮”可怕。这个现象的学名叫“脱屑”,但现实中我们都叫它“脱皮”,因为没有其他词能比“脱皮”更直观准确地描述你的亲眼所见。腐烂的过程导致伊莲娜体内产生大量气体,压力的增高使得皮肤逐渐松弛,造成表皮直接从尸体上脱落。若是发生在活人身上,脱皮后还能长出新的皮肤。但是对伊莲娜来说,她的皮肤会保持新鲜红嫩、淌着黏液的状态,直到火化为止。

我非常确定,伊莲娜的尸体怎么也成不了她那个暴脾气闺女想看的样子。不过,西风火葬场没有权利一直把伊莲娜·约内斯库的尸体锁在冷藏间里。根据法律,尸体属于准物权。也就是说,土葬或火化之前,伊莲娜的尸体仍属于她的家人。于是家属又有了一个控告殡仪馆的理由——有些无良殡葬人非法扣留尸体,直到死者家属缴清费用。

如果伊莲娜的女儿要求,说“你现在就把她交出来,我要把妈妈放在后座上,带她离开你们这个邪恶之地”,我可能二话不说,立即照做。我一度想为这样的选择鼓掌叫好。

“约内斯库女士,我真的很抱歉。我建议您去别家看看,比较一下价格。但我向您保证,您会发现这个地区再也找不到比175美元更便宜的了。”我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对吧?”说着,她在合同下方签上名字,手上的戒指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个小时后,伊莲娜·约内斯库躺在准备室的操作台上,等着第二天能以“自然”的姿态出现在家人面前。殡葬业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让尸体看起来“正常”的过程其实非常“不正常”。

我站在金属柜前(几个月前,麦克从里面拿出我用的第一把尸体刮脸刀),取出一对塑料飞船模样的“眼盖”,外形圆圆的,颜色是接近肤色的肉色。塑料片上覆着一层尖刺,活像宗教裁判时期使用的小型刑具。眼盖有两个作用:第一,放入伊莲娜眼皮下方,遮住干瘪凹陷的眼球,让眼窝看起来饱满一些;第二,尖刺能够牢牢抓住她的眼皮,避免眼皮张开,防止尸体给吊唁的人“使眼色”。

我用棉签和棉花球清理了伊莲娜的鼻子、耳朵和嘴巴,这个过程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人们已经顾不上个人卫生了。这我能理解,但是理解并非代表不介意。挪动尸体时,从死者的肺和胃中还有可能突然喷出一股冒着泡的红棕色液体。我从不羡慕护士,因为他们比我更惨,那些活着的病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同样恶心的东西。

伊莲娜的假牙落在病床边上的玻璃杯里,所以她嘴里空空如也,嘴唇一直往牙床里扣。这样的话,就要用口腔塑形器改善情况。口腔塑形器是一个弧形的塑料片,有点儿像大号的(嘴唇形状)眼盖。我掀起她的上嘴唇,把塑形器塞进去。但是这东西对一个老太太来说过于巨大,她看起来就像个猩猩,或者戴着护齿的橄榄球前锋。我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取出塑形器,用剪刀修整了一下。

接下来轮到喷枪出场。这种喷枪专门用来缝合死者的嘴巴,枪身由金属制成,可向牙床发射金属丝。你把穿过牙床的丝线拉紧系好,死者的嘴就能闭上。我找出一个锋利的针头,一根长长的金属丝系在针尾,如同金属做的蝌蚪。我把针头固定在喷枪细长的枪头上,然后朝上下牙床轮流开枪。这把喷枪貌似质量欠佳,不太好用,完全做不到指哪儿打哪儿。我只好趴在伊莲娜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朝她嘴里射击。呼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