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3/3页)

“当然。”他说,“偶尔会的。尤其在月亮显得苍白的季节、鸟们向南飞去的季节。尤其……”

“为什么当然?”我问。

“因为任何人都在通过恋爱寻找自己本身欠缺的一部分,所以就恋爱对象加以思考时难免——程度固然有别——悲从中来,觉得就像踏入早已失去的撩人情思的房间。理所当然。这样的心情不是你发明的,所以最好别申请专利。”

“远方古老的怀旧房间?”

“不错。”说着,大岛在空中竖起叉子,“当然是隐喻。”

晚上九点多佐伯来到我的房间。我正坐在椅上看书,“大众·高尔夫”引擎声从停车场传来,旋即停止,响起关车门声。胶底鞋缓缓穿过停车场,不久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佐伯站在那里。今天的她没有睡着,细条纹棉布衬衫,质地薄的蓝牛仔裤,白色帆布鞋。她穿长裤的形象还是初次见到。

“令人怀念的房间。”说罢,她站在墙上挂的画前看着,“令人怀念的画。”

“画上的场所是这一带吗?”我问。

“喜欢这幅画?”

我点头:“谁画的呢?”

“那年夏天在甲村家寄宿的年轻画家,不怎么有名,至少在当时。所以名也忘了。不过人很好,画画得也很好,我觉得。这里有一种力度。那个人画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看的时间里半开玩笑地提了好多意见,我们关系很好,我和那个画家。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那时我十二岁。”她说。

“场所像是这附近的海岸。”

“走吧,”她说,“散步去,带你去那里。”

我和她一起往海岸走去。穿过松树林,走上夜晚的沙滩。云层绽开,半边月照着波浪。波浪很小,微微隆起,轻轻破碎。她在沙滩的一个地方坐下来,我也挨她坐下。沙滩仍有些微温煦。她像测量角度似的指着波浪拍击的一个位置。

“就那里,”她说,“从这个角度画的那里。放一把帆布椅,叫男孩坐在上面,画架竖在这里。记得很清楚。岛的位置也和画的构图一致吧?”

我往她指尖看去。的确像有岛的位置。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画上的场所。我这么告诉她。

“完全变样了。”佐伯说,“毕竟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地形当然也要变。波浪、风、台风等很多东西会改变海岸的形状。沙子或削去或运来。但不会错,是这里。那时候的事我至今记得真真切切。还有,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来月经。”

我和佐伯不声不响地细看那风景。云改变了形状,月光变得斑斑驳驳。风不时吹过松树林,发出很多人用扫帚扫地那样的声音。我用手掬起沙子,让它从指间慢慢滑落。沙子往下落着,如蹉跎的时光一般同其他沙子混在一起。我如此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想什么呢?”佐伯问我。

“去西班牙。”我说。

“去西班牙干什么?”

“吃好吃的肉饭。”

“就这个?”

“参加西班牙战争。”

“西班牙战争结束六十多年了。”

“知道。”我说,“洛尔卡死去,海明威活下来。”

“还是想参加?”

我点头:“去炸桥。”

“并且和英格丽·褒曼坠入情网。”

“但实际上我在高松,和佐伯您坠入情网。”

“不可能顺利啊。”

我拢住她的肩。

你拢住她的肩。

她身体靠着你。如此过去了很长时间。

“嗳,知道吗?很早很早以前我做的和现在一模一样,在一模一样的地点。”

“知道。”我说。

“为什么知道?”佐伯注视着我。

“因为那时我在那里来着。”

“在那里炸桥了?”

“在那里炸桥了。”

“作为隐喻。”

“当然。”

你用双手抱住她,抱紧,贴上嘴唇。你知道她的身体在你怀中瘫软下去。

“我们都在做梦。”佐伯说。

都在做梦。

“你为什么死掉了呢?”

“不能不死的。”你说。

你和佐伯从沙滩走回图书馆,熄掉房间的灯,拉合窗帘,一言不发地在床上抱在一起。和昨夜几乎同样的事情几乎同样地重复一遍。但不同之处有两点。完事后她哭了,这是一点。脸埋在枕头上吞声哭泣。你不知如何是好。你把手轻轻放在她裸露的肩头,心想必须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话语已在时光的凹坑中死去,无声地沉积在火山口湖黑暗的湖底。这是一点。后来她回去时,这回传来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这是第二点。她发动引擎,停下,像思考什么似的隔了一会儿,再次发动,开出停车场。引擎停下后到再次发动的空白时间里,你的心情变得极度悲哀。那空白如海面的雾涌入你的心中,久久留在那里,成为你的一部分。

佐伯留下了泪水打湿的枕头。你用手摸着那湿气,眼望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耳听远处乌鸦的叫声。地球缓慢地持续旋转,而人们都活在梦中。


  1. [1] 西班牙语paella的译名。一种西班牙风味饭,将米饭同橄榄油炒的鱼、肉、菜以及香料煮在一起而成。
  2. [2] 西班牙诗人、剧作家(1898-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