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墅(第3/5页)

她坐在英国病人房间的窗台上,一边是画着壁画的墙,另一边是峡谷。她打开书。书页都紧紧粘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就像鲁滨孙发现了一本从海里冲上来的书,已经在沙滩上晒干了。“一七五七年叙事”5。插图作者N.C.韦斯。就跟所有最好的书一样,这本书里也有这样重要的一页,上面是所有插图的目录,每幅插图都有一行文字。

她走进故事里,知道等她走出来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刚才是沉浸在别人的生活中,沉浸在跨度二十年的情节里,她的身体里充满各种句子,各种时刻,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心里因为一些记不起来的梦而沉甸甸的。

他们住的这个意大利山村是西北战线的岗哨,曾经被围困了一个多月,炮火集中在两座别墅和修道院上,修道院的四周种满了苹果树和李子树。将领们都住在美第奇别墅。它后面的圣吉罗拉莫别墅以前是个女修道院,类似城堡的护墙使它成为德军的最后一座堡垒。里面曾住过无数支部队。当小山村像在大海中的战船一样被炮火撕裂,士兵们搬出搭在花园里的营帐,住进这座老修道院的房间里,挤作一团。炮弹炸毁了小教堂的一部分。别墅顶层有些部分也在爆炸中塌了。盟军最后拿下这座房子,改成了医院,通往三楼的楼梯就被封了,尽管烟囱和屋顶部分保存了下来。

后来其他护士和病人要搬去南面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她和这位英国病人坚持留下来。当时他们很冷,没有电。有些房间面朝山谷,根本没有墙。她推开一扇门,往往只能看到一张湿透的床,挤在角落里,上面落满了树叶。一扇扇房门通向风景。有些房间成了露天的大鸟笼。

士兵们离去前放了一场火,楼梯下面的台阶就是那时候烧没的。她到藏书室搬了二十本书,钉在地板上,再一本本钉牢,就这样重新建好了最底下的两级台阶。大多数椅子被用来烤火了。藏书室里的那张扶手椅没动过,因为它总是湿的,浸透了傍晚的暴雨,暴雨从那个迫击炮炸出的大洞里一泻而入。但凡湿的东西,都逃过了一九四五年四月的焚烧。

剩下的床也不多。她本人喜欢在这房子里做个游牧人,带着她的毛毡或是吊床,有时候睡在英国病人的房间里,有时候是大厅,依温度、或风、或光的变化而定。早晨她把铺盖一卷,用细绳捆成团。现在天暖起来了,她正在打开更多的房间,让那些昏暗的地方透透气,让阳光赶走所有的潮湿。有几个晚上她打开门,就睡在没有墙的房间里。她把毛毡铺在房间最边缘的地方,然后躺在上面,仰面对着漂移的风景:繁星、流云,被隆隆的雷声和闪电惊醒。她此时二十岁,处于癫狂的状态,对安全漠不关心,有可能埋了地雷的藏书室、深夜让她惊魂的雷电,这些危险她都没放在心上。寒冷的那几个月里她只能待在黑暗的室内,转暖之后她倒有些坐卧不宁。她进入被士兵们弄脏的房间,那摆着烧毁的家具的房间。她把枯叶、屎尿、烧成炭的桌子清理出去。她像个流浪者一般生活,而在另一处,英国病人安卧于床,像个国王。

从外面看,这个地方一片破败。一个室外的楼梯只剩下一半,扶手当空而悬。他们的生活就是四处觅食,获得暂时的安全。晚上他们只点精油蜡烛,因为一旦招来土匪,可就寸草不剩了。他们之所以幸免于难,只是因为别墅看起来像是个废墟。但是她在这里却感到很安全,半是大人,半是孩子。经历了战争中所发生的一切,她给自己定了几条规矩。谁也别想再给她下命令了,她也再不会为了什么更大的正义而履行任何职责。她只照顾这位烧伤的病人。她会读书给他听,为他洗澡,给他服用所需的吗啡剂量——他是她唯一交流的人。

她在花园和果园里干活。她把那个六英尺高的十字架从被炸的小教堂里扛出来,做了一个稻草人,竖在苗床边上,上面挂了空的沙丁鱼罐头盒,只要一起风就会叮叮当当地响。她会在别墅里踩着碎石走到一个点着蜡烛的壁龛旁,那里放着她的手提箱,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有几封信,几件卷起来的衣服,一个装医护用品的金属盒,除此之外就没装什么了。她收拾的不过是别墅的几个小角落,只要她愿意,这里的一切随时都可以付之一炬。

她在黑暗的大厅里擦燃一根火柴,移到蜡烛的烛芯上。光在她的肩头亮起来。她跪在地上。她把手放到腿上,吸入硫磺的味道。她想象着把光也一并吸入。

她向后移了几英尺,用一支粉笔在木地板上画了一个长方形。接着继续往后退,画了更多的长方形,组成金字塔的样子,一个、两个、一个,她的左手平压在地板上,她低着头,神情严肃。她离亮光越来越远。直至她身体向后靠到自己的脚跟上,弓腰坐着。

她把粉笔丢进裙子的口袋里。她站起身,把松散的裙摆拉起来系在腰间。她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属片,向前一使劲扔了出去,让它刚好落在最远的一格长方形里。

她往前一跳,两只脚刷一声落下,身后的影子蜷缩进大厅的深处。每个方格上都有她写的数字,她身形敏捷,网球鞋在那些数字上一划而过,一只脚落地,两只脚落地,再一只脚落地,直到她到达最远的那个方格。

她弯下腰捡起那片金属,就那样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裙子还束在大腿上面,两只手松松地垂着,重重地喘着气。她吸进一大口空气,然后把蜡烛吹灭了。

这下她在黑暗中了。只有烟的味道。

她跳起来,在半空中一转身,一百八十度,然后更使劲地在黑色的大厅里向前蹦跳,还是落在那些方格上,她知道它们在哪里,她的网球鞋砰砰地落在黑暗中的地板上——回音传到这个废弃的意大利别墅的最深处,传向月亮,传向悬崖,悬崖下的深谷半绕着这幢房子。

有时候,在夜里,烧伤的男子听到房子里有隐隐的撞击声。他放大助听器的音量去听那砰砰声,是什么,来自哪里,他不明所以。

男子的床边有一张小桌子,她捡起桌上放着的一本笔记本模样的书。那是他从火海里带出来的一本书——希罗多德的《历史》,书里面加了他从其他书上剪下来的书页,也有他自己的评论,都贴在里面——一起躺在希罗多德的文字里。

她开始读他的手迹,字很小,歪歪扭扭的。

摩洛哥的南方有一种旋风,aajej,阿拉伯的农民用匕首来抵挡它。另一种名叫africo,有时刮进罗马城。来自南斯拉夫的alm,秋天的风。Arif,又名aref或者rif,吐着无数的火舌,灼焦肆虐。这都是些不死的风,活于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