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墅(第4/5页)

还有一些别的不那么恒定的风,会改变方向,刮倒马匹和马背上的人,再逆时针重新自我校准。Bist roz冲进阿富汗,一待就是一百七十天——湮没成片的村庄。从突尼斯来的ghibli,又热又燥,卷啊卷啊,会让人神经错乱。Haboob——来自苏丹的沙尘暴,一千米高的亮黄色尘墙,大雨接踵而至。Harmattan,吹啊吹啊,最后淹死在大西洋中。Imbat,北非的一种海风。还有一些直击长空的风。带来寒流下的夜晚的沙尘暴。Khamsin,埃及的一种沙尘暴,从三月一直到五月,它的名字在阿拉伯文里是“五十”的意思,盛行五十天——埃及的第九大天灾。还有带着芳香的直布罗陀datoo。

还有——沙漠里的秘密之风,曾经杀死了一位国王的儿子,从此国王抹掉了它的名字。还有nafhat——阿拉伯的暴风。Mezzar-ifoullousen——一种狂暴阴冷的西南风,柏柏尔人称之为“会拔鸟毛的风”。Beshabar,来自高加索的黑色干燥的东北风,“黑风”。来自土耳其的samiel,“毒与风”,经常被用于战争。还有别的“毒风”,北非的simoom,会摘下罕见的花瓣、让人头晕的solano,这些也都用于战争。

还有别的私密的风。

贴着地面往前,有如洪水一般。油漆纷飞,电线杆成排倒下,石头和雕像的脑袋四处横飞。Harmattan吹过撒哈拉,裹着红色的尘土,像火,像面粉,会进入步枪的保险栓,凝固在那里。水手们管这红色的风叫做“黑暗之海”。来自撒哈拉的红色沙雾最北可以到达英国康沃尔郡和德文郡,它带来的巨大的泥沙阵雨也被误以为是血。“一九〇一年葡萄牙和西班牙到处都有血雨的报道。”

空气中总是有成百万吨的尘土,正如土中有成百万立方的空气,泥里还有活着的生物体(蠕虫,甲虫,地下生物),数目远远超过那些在泥土之上啃食、存活的生物体。希罗多德记录了被simoom吞噬的各种军队的死亡,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有一个国家“忍无可忍,向此妖风宣战,阵式赫赫,但瞬间全军覆没”。

沙尘暴的三种形态。漩涡型。圆柱形。裹尸布型。第一种,淹没地平线。第二种,“跳着华尔兹的小鬼们”将你包围。第三种,裹尸布,“略带紫铜色。天地仿佛着了火”。

她放下书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正望着自己。他在黑暗里开口说起话来。

贝都因人不让我死是有原因的。我对他们有用,要知道。我的飞机在沙漠中坠毁的时候,那里有些人认定我有什么本事。我只要看过地图上的大概形状,就能认出某个无名的小镇。我体内的信息就像一片海。我就是这样的人,在某人家里,如果就剩我一个人,我会马上走到书架边上,拿下一本书,贪婪地读起来。历史就这样进入我们体内。我能读海床地图,我能读描绘地盾弱点的地图,我能读画在人身上的十字军东征海图。

所以在飞机坠毁前,我就知道他们那个地方,我知道何年何月亚历山大大帝曾经穿越这片沙漠,为了这样的壮志,或是那样的野心。我知道游牧民族痴迷于丝绸和水井的习性。有一个部落曾经把整个山谷染成黑色,通过加深颜色增强气体对流,从而提高降雨的可能性,还搭起刺穿云层的高台。有些部落会在起风的时候,用摊开的掌心去击挡大风。他们相信如果时机准确,他们就能把风暴引向邻近的沙漠,引向另一个部落,不怎么受他们喜欢的部落。淹没接连不断,黄沙掩盖呼吸,部落成为历史。

在沙漠里很容易丧失界限感。当我从天而降,坠向沙漠,坠入这黄色的波谷,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必须造一个木筏……我必须造一个木筏。

那一刻,虽然身处沙漠,但是我知道我身边的人会有水。

在阿杰尔高原,我见过岩画,是古代撑着芦苇船追捕水中神马的撒哈拉人刻的。在苏拉山谷,我看见岩洞的墙上画满了游泳的人。这里曾经是一片湖。我可以在墙上给他们画出湖的形状。我可以带他们找到湖的边际,六千年前的湖边。

问一个水手最古老的风帆是什么样的,他会说是那种挂在芦苇舟桅杆上的,形状是不规则四边形,在努比亚的岩石壁画上能看到。尚未建立王朝的时代。沙漠中还能找到鱼叉。即便是今天,沙漠中的商队看起来也像一条河。只是,今日的沙漠,水成了陌生人。水是被放逐者,装进罐子,装进瓶子,带回沙漠,是出没于你手边唇角的一个幽灵。

每当我不知道被什么人所包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要听到一条山脊的名字,一种当地的习俗,一个属于历史动物的细胞,世界地图就会悄然铺开。

我们大多数人对非洲的这些地方知道些什么呢?尼罗河上的军队在这里徘徊——沙漠深处八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战场。快速轻型坦克,贝莱尼姆中程轰炸机。角斗士双翼战斗机。八千士兵。可是敌人到底是谁?谁是这片土地——昔兰尼加的富饶土地,欧盖莱的盐泽地——的盟友?整个欧洲把战场搬到了北非,搬到西迪拉杰格,搬到巴郭。

他躺在一辆木轮车上,拉车的是贝都因人,车在黑暗中行进了五天,身上是他的罩子。他躺在这个浸满油的布罩里。后来突然降温了。他们进入了峡谷,四周是红色山峡围成的高墙,加入那些趟过黄沙和泥石的沙漠中的水部落,他们的蓝色长袍在颤动,仿佛泼洒出的牛奶,又像是一只翅膀。他们揭开那层柔软的布,吸在他身体上的布。现在他身处峡谷这个更巨大的子宫里。高空中的秃鹫滑翔了一千年,滑向他们扎营的石缝。

早晨,他被带到峡谷的最深处。他们已经开始当着他的面大声说话了。他忽然能听懂他们的方言了。把他带来这里是因为那些埋在地下的枪。

他们正把他抬向什么东西,他的眼睛被蒙着,脸对着前方,手伸出大概一码远。走了几天几夜,只为移动这一码的距离。身子向前靠,是要让他摸什么东西,他的手臂仍然被托着,手掌朝下,张开。他摸到了斯特恩式轻机枪的枪管,托着他手臂的手放开了。身边的声音停了。他们是要他来认枪的。

“十二毫米布雷达机枪。意大利产。”

他扳开枪栓,伸进手指,发现没有子弹,又推回去,扣动扳机。噗。“好枪。”他喃喃道。又把他向前挪。

“法国七点五毫米夏特罗。轻机枪。一九二四年。”

“德国七点九毫米MG15,空军用。”

他被带到一把又一把枪的面前。这些武器似乎属于不同时期,来自很多国家,一个沙漠中的博物馆。他轻轻触摸支架和弹盒的轮廓,或者把手指伸进瞄准器。他说出枪的名称,然后又被带到另一把枪面前。八件武器被正式递到他手中。他大声说出它们的名字,先说法语,然后说他们部落的语言。但是那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也许他们需要的不是名字,他们只想知道他认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