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原地拆除(第4/6页)

一个军官递给他一杯麦乳精,里面有点儿酒精,他一个人又走回到引信盒边上。他吸入麦乳精的香味儿。

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了。如果他出什么差错,小爆炸可能会炸掉他的手。不过只要不是贴着心脏,爆炸的威力不会要他的命。眼下问题不是那么严重了。引信。炸弹里的新“玩笑”。

他必须把这一团导线归位到最初的设计。他走到军官身边,要求把保暖瓶里剩下的热饮料都给他。然后他走回来,在引信盒边上坐下。大概是凌晨一点半。他猜,他没有戴表。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就用放大镜看着这团线,放大镜类似单片眼镜,挂在他的衣服扣眼上。他弯下腰,仔细盯着黄铜片,寻找拉扯时可能留下的刮痕。什么都没有。

后来,他工作的时候总是需要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他的脑子里充满各种事件,各种时刻,他需要类似白色噪音的东西把这些思绪全部焚毁或者埋葬,好让他专注于眼前的问题。收音机,半导体,震耳欲聋的乐队音乐,这些都是后来才有的,仿佛一顶油布大伞,为他遮蔽现实的大雨。

而此刻,他感觉到的是远方的某些东西,仿佛云彩上反射出的闪电。哈兹,莫顿,萨福克,全都死了,一转眼,这些人成了一堆名字。他专注的目光回到引信盒上。

他在大脑里把引信的方向上下颠倒,考虑符合逻辑的各种可能性。然后又把它横过来。他拧开传爆药盒,弯下腰,耳朵靠近,贴着黄铜片。没有滴答声。传爆药盒无声地打开。他轻轻地把发条装置从引信上卸下来,放在一边。他捡起引信盒,再次往里看。什么也没有。他刚想把它放下,犹豫了一下,又举起来,对着光源。如果不是感觉重量不对劲,他根本不可能发现问题。如果他脑子里没想着有没有什么噱头,他也就根本不会在意重量。他们全部的工作,通常不是听就是看。他小心翼翼地把引信管斜过来,重量滑向开口的地方。那是第二个传爆药盒——一个完全独立的装置——为了挫败一切拆除引信的企图。

他把装置慢慢倒出来,拧开传爆药盒。装置发出一道白绿火光,伴随嗖的一声响。第二根雷管灭了。他把雷管抽出来,跟草地上其他的部件放在一起。他回到吉普车边上。

“还有一个传爆药盒,”他喃喃道,“我运气好,能把那些导线都拉出来。给总部打个电话,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炸弹。”

他把吉普车边上的士兵支开,拖过来一条摇摇晃晃的长凳,然后叫人把弧光灯打在板凳上。他弯腰捡起那三个部件,一一放在临时当做桌子的板凳上,互相间隔一英寸。他感到冷,呼出一口暖暖的白气。他抬起头。远处几个战士还在清理主炸药。他飞快地做了记录,把新炸弹的处理方法递给一个军官。当然,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明白,但是这样就把信息给他们了。

如果阳光照进一个有火的房间,火就会熄灭。他喜欢萨福克勋爵和他的那些奇闻逸事。但是他不在了,这意味着现在一切都靠辛格了,意味着辛格所发现的会被用在整个伦敦所有属于这种类型的炸弹上。他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张责任的地图,他意识到这是萨福克勋爵性格中一直都带着的东西。后来他拆炸弹的时候,有一种把一切抛诸脑后的需要,这种需要正是产生于责任的意识。他属于对权力游戏从来不感兴趣的人。翻来覆去的计划、决策会让他感觉不舒服。他一旦接受了萨福克勋爵已死这一事实,便结束了自己的工作,重新做回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兵。他在一艘名为“麦克唐纳”的战船上,这艘船载了一百个扫雷兵去参加意大利的战役。他们派用场的地方不仅是炸弹,还有建桥,清理战场废墟,给装甲车铺轨道。直到战争结束,他一直都在那里。很少有人记得那个曾经是萨福克小组一员的锡克人。一年之后,整个小组撤销番号,被彻底遗忘。布莱克勒中尉是唯一一个靠他的拆弹技术升了军衔的人。

但是,那天晚上,当坐车经过刘易舍姆和布莱克希思,朝伊里斯而去的时候,辛格知道自己身体里装着萨福克勋爵,比任何一个扫雷兵装得都要多得多。他是萨福克勋爵的希望。

他还站在卡车边上的时候,听到口哨声,这表示他们要关掉弧光灯了。大约三十秒之后,金属光被卡车尾灯的黄光所代替。又一次空袭。在听到飞机声的时候可以熄灭车尾灯。他坐在一个空的汽油桶上,眼前是那三个从二百五十公斤的“撒旦”炸弹上卸下来的部件。弧光灯灭了之后,周围变安静了,能清楚地听到火焰燃烧的嘶嘶声。

他坐着,看着眼前的部件,侧耳倾听,等着它们发出咔哒一声。其他人都默默无语,站在五十码之外。他知道这会儿他就是老大,一个傀儡君主,他可以随便发号施令,一篮子沙,一个水果派,这些平常在酒吧里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的人,现在他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递给他一件大号衣服,他可以披在身上,袖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衣服。他习惯于做一个隐形人。在英国的部队里,从来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他已经习以为常。后来汉娜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种自给自足和寡言少语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意大利战场中的一个扫雷兵。这也是因为他是一个无名的异族人,属于一个隐形的世界。他的性格中形成了自我保护的栅栏,只信任那些把他当朋友的人。但是那天晚上,在伊里斯,他知道他可以把导线接到自己身上,这些导线影响着身边所有那些人,只有他一个人拥有这份特殊的天赋。

几个月后,他逃到意大利,把他老师的身影装进一只背包,就像那个穿绿衣服的小男孩在圣诞之夜第一次离开马戏团,他就是那样打包的。萨福克勋爵和莫顿小姐有一次提出带他去看一场英国话剧。他选了《彼得·潘》,他们没说什么,默许之后跟他一起去了剧场,到处是尖叫的孩子。他跟汉娜躺在他的帐篷里,一个意大利的小山城,他脑子里浮现的便是记忆中的那些身影。

讲述他的过去,或者他性格的特点,这样难免有些张扬。就像他永远不会转头问她,他们俩这段感情背后最深层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搂着她,怀揣的爱意同他对那三个古怪的英国人的爱是一样的。他跟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起看《彼得·潘》,他是那样开心,放声大笑;绿色的小男孩举起双臂飞了起来,消失在舞台高处的黑暗中,他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彼得·潘又回来了,教地上的小女孩怎么跟他一起飞。从头到尾,那三个人就静静地看着他。